歷史建築背後隱蔽的總和
- 屏風小編 
- 13分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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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為修復歷史建築像特效化妝,不過擦脂抹粉。但那天去了里港郵便局工地,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工地裡堆了木作樣本,「追掛丈栓継」到「金輪継」……榫接方式不同,用途各異。生石灰在養灰池裡攪合半年,得加麻絨才能塗牆抹壁。因連日豪雨影響工進,現場已夠忙亂,老土水師傅夫妻檔還為了開水龍頭,扯開噪門一陣叫罵……「翁某定定咧冤啦,正常。」工地主任高嵥鈞淡定說,這些終會過去,養灰池會拆,老師傅會退場,「等技法、用料及老師傅等等看不見的總和填塞進去,就是我們見到的歷史建築」。
里港郵便局在里港鄉最熱鬧的中山路上,是屏東縣內僅存的日治時期郵便局,昭和13(西元1938)年竣工啟用至今,已有87年歷史。里港拓墾早,其實明治30(西元1897)年即有「阿里港郵便收取所」,其位置約在現今里港鄉公所、阿里港公園附近,後來因郵便業務需求才另建新局。
近世紀前里港庄
唯存記憶與郵便
當年的中山路上,有公學校及神社,也有公共浴場及公共廁所。郵便局負責郵政、儲金、匯兌業務,甚至兼掌電信電話業務。但里港庄遺跡難尋,如今僅剩郵便局。其建築分為辦公廳舍與附屬宿舍兩部分,日式傳統建築外觀隱約展現現代主義風格。屏東縣政府2015年將其登錄為歷史建築,去年展開修復。緊鄰郵便局的陳姓機車行老闆說,「45年前來里港當學徒就知道這裡,但在隔壁開機車行以來,沒看它開過,只記得剛搬來時宿舍有人住,後來空了」。
「我們進場時荒煙蔓草,看來像廢墟。因為很久沒人住,漏水、垃圾很多。」高嵥鈞做建築20多年,10多年前開始修復古蹟、歷史建築。之前修復過勝利星村、恆春古城……在他眼中,里港郵便局不是最慘的,「之前有些案子,接手時發現貓狗等動物遺骸,我朋友甚至在其他案場清理過人骨」。

復歸之難唯在今世重拾過去
歷史建築修復難在復歸。「像里港郵便局,最完美的狀態是找到結點少甚至無結點的上等檜木、杉木,但臺灣、日本現在都禁伐,上哪找?」他放眼整個工地,除了上等木料,幾乎所有建料都有難度。像屋頂鋪的日本黑燻瓦,因為以黑色陶土燒製,整塊敲破,內裡也是黑色,雖然跟臺灣窯燒的文化瓦差不多,但就是不一樣,即使日本也僅剩兩間廠商生產。不過這瓦片尚可進口,日本傳統建築用來裝飾屋脊的鬼瓦更難找了,「郵便所兩棟建築共需19塊,修復後有8塊堪用,還缺11塊,怎麼也找不到一模一樣的雲紋鬼瓦」。
修復團隊最後拆下郵便局所有黑燻瓦,以挑選西瓜的方式輕敲撿選,把硬度尚可的舊瓦片全撿出來,集中鋪設在宿舍棟的前面及側面。近一世紀日曬雨淋,堪用的瓦片僅夠鋪好四分之一屋頂,不足部分只能進口。當年瓦片下以檜木片層疊防水,如今則改鋪防水毯。至於裝飾鬼瓦,雖可以開模燒製,但以往經驗,複刻一片要價十餘萬元,礙於經費限制,最後只能尋求圖紋近似。


因為那是鋼筋混凝土稀缺的年代,修復團隊一進場還先蓋了長寬逾兩公尺,約半人高的養灰池。接著養灰,生石灰篩過加水引發劇烈化學反應,白煙滾滾,溫度飆升逾攝氏百度。除了派人充當「人肉預拌混凝土機」至少攪合兩個月,之後還得抽取麻繩,把一絲絲麻絨混入拌勻才能當水泥用。


舊時料件備齊僅起步 修復當得老師傅
「料件備齊只算跨出一步。」高嵥鈞說,公司後來從美國阿拉斯加進口木料。接著檢視全棟建築木料,從屋架、天花板到立柱,嚴重毀損待抽換者綁上紅布條,仍堪修復者繫上黃布條。下一步得找師傅榫接,按日本傳統「鎌継」工法,「追掛丈栓継」、「金輪継」到「蛇頭榫」,視用途是橫梁或立柱,各有不同榫接法,「有些榫接手法較費工,一個老師傅一天也打不好一個榫。」此時除了等待,別無他法,急也沒用。


時間是歷史建築的靈魂。
因為時間本來就是歷史建築的靈魂。「像傳統日本建築最常見的編竹夾泥牆,就靠時間堆出來。」一堵牆得先用竹片編織打底,再以編成扇形的麻繩綁紮。接著抹上黏土、稻草、稻穀攪拌而成的土漿,過程中,麻編扇子一半被覆蓋一半露出。待凝固,再以石灰攪合砂子塗上當中土層,一併覆蓋麻繩剩餘部分,以分層固著方式提升握裹力……他一層一層說明工序,其繁瑣令人聽了頭皮發麻,但至此還沒到最後一層。
「最後還得塗上一層黏土粉光。」高嵥鈞說,這層也不可大意。他曾聽過有人濫挖黏土,因土中有草籽,塗上後發芽長草,整堵牆打掉重做。不過歷史建築讓人無法一眼看透的深度也在此,「如果沒發芽長草,牆體裡一層層、從編竹到綁紮等等手藝,也全部埋在內裡看不到」。

他們在魚雁未返的年代把郵便局蓋回來
從去年5月進場至今,里港郵便局一步步被修復回來。牆面下方以洗石子工法施做的收邊裝飾略有毀損,現已復原。辦公廳舍的窗戶上緣,開了半月形的通氣窗,是建築特色之一。當年全以洗石子工法修飾,如今全復舊如舊。廳舍裡的木作櫃檯、銅製格柵,以及挑高地板下可通風的鐵製格柵亦已修復。
70歲的老土水師傅林合成,天天從枋寮通勤到里港做工。里港郵便局啟用時,他根本不知道家鄉以北50公里外,有個地方叫里港庄。一年多來他幾乎天天來,跟他一樣的土水、木作師傅,整個修復團隊加起來20多人,一手接一手,把里港庄的郵便局帶往新世紀。

「很多人會問啊,花那麼多錢蓋新的早蓋好了,幹嘛修舊的?」高嵥鈞這幾年進出工地,常聽人這麼問。他坦言,「不知怎麼解釋最好。就像我帶孩子出門玩,偶爾經過修復過的建築,我也會考慮要不要跟他們說『這是爸爸做的』。我覺得他們對平板電腦比較有感,對歷史應該沒興趣。」不過這應該只是他的看法!等到有一天,人人出門隨手「逼」一下即可完成線上交易,等到虛擬科技把真實人際完全糊化,絕對有人會想起那個得靠郵便局魚雁往返的年代,屆時也只有靠里港郵便局為憑了。
懸外音》
屋架上的老畚箕
里港郵便局修復時,發現一個日治時期吊掛至今的老畚箕。其意義為何,至今仍無法拆解。
工地主任高嵥鈞說,他們進場時畚箕還在,就吊在辦公廳舍屋架上。上面沾滿灰塵,把手以樹藤編製,跟市面看到的竹製畚箕不一樣。他修復過不少歷史建築,從沒見過這種狀況,不曉得有沒有特殊用意。
其實畚箕吊在屋架,若非拆卸天花板看不到。屏東大學之前執行里港郵便局修復及再利用計畫時即首次發現,且看到畚箕裡有螞蝗釘。工作團隊很好奇,去信詢問日本建築師直井隆次。他推測可能是新建或修復時工人忘記拿走,也可能有祈福意思,但他從沒看過。
直井說,日本傳統習俗,確實會在建物完成後,在屋頂或地板留下象徵驅魔或守護的物件,例如棟札。放在屋頂的物件,相傳是為了避免外力侵擾才刻意置放,藉此把已完竣的建築偽裝成施工中的狀態。
但這僅是他聽聞的習俗,里港郵便局的畚箕是不是刻意置放仍無定論。目前畚箕已被移到工務所,修復後未重新掛上,其背後意義仍是謎。
出處:屏東本事2025秋季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