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髮鬢如仙人,開口有聲又有韻
小時候對歌仔戲的第一印象來自野台。可能是媽祖生,也說不定是土地公聖誕,宮廟或私人壇旁搭的戲棚就是野台。酬神謝恩大戲搬演前,偶爾一陣風吹來,後台塑膠布掀飛一角,可覷探戲班演員。他們端坐後台,整臉塗上粉膏,眼眶勾以魆黑,李鐵拐鬍鬚沒黏上,已彷彿有神。
長大後少看到野台了,萬沒想到,尋訪國寶藝師陳文山的場景,竟跟小時尋仙的過程相仿。他跟戲班跑江湖大半生,現長住屏東市一處鐵皮磚房。入門「悟心堂」匾額高懸,正廳主祀媽祖、濟公,香煙裊裊,穿廳入室終於見到戲圈稱為「小文吉」的文山師。
他沒上底妝,灰白髮鬢勾掛老花眼鏡,素樸模樣彷如仙人被謫居人世,但才開口就展現不凡經歷。陳文山說,現在住的房是粉絲送的。老人家謙遜,自比住處「破破漚漚」,輕薄平淡,好像送房比Download偶像頭貼當手機桌布還容易。
去年獲屏東縣政府登錄為無形文化資產(歌仔戲)保存者,文山師藝術價值毋庸再議,但多會唱很難形諸文字,換用世俗化比擬,擅唱到粉絲追捧送房,夠具體了!
哀時要引人鼻酸,樂要逗人捧腹
如此唱功得靠多少年練就,陳文山算不清。記得的是,十幾歲開始學戲,凌晨三、四點被喚起床,一杯鹽水仰頭漱口咕嚕嚕一陣,再灌些溫水,師姐師兄一群全被帶到荒郊野外,或對漆黑天際,或就井緣,咿咿喔喔……開始練嗓。這還僅是第一步,陳文山說,不管生、旦或扮丑,有聲還得有韻。所謂韻就是透過聲音表達喜怒哀樂,「哀時要引人鼻酸,樂要逗人捧腹」,才算到位。
修練打底日復一日,得練到唱內台戲時,戲院最後一排觀眾,字字入耳清晰,句句牽引情緒才算入檻。陳文山在居處示範一小段「安童買菜」,一凝神化成祝英台家僕安童。受祝母差遣上街買菜備辦酒席,從豬肉販走到菜攤,豬肝、海參、鮑魚、鹹菜……幾句唱念間,十多種菜色備齊。
曲調舖排韻腳 攏在頭殼內
他的聲音清亮,字句間清明不黏滯,尾聲高揚,帶有祝府家僕的威風。跟著他的聲音走一趟菜市,像目睹街市的吵嚷叫賣與還價,渾然不覺家僕已72歲。
這段小唱不僅展現陳文山的「坎站」,還發現更多。他舉手投足、眼波流轉都是戲,傳統戲曲所謂的「腳步手路」,在窄仄居處也淋漓盡致。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在舞台上的那個年代沒編劇沒寫手,演員只知今番扮安童,出了台怎麼買?買多少?買什麼才能韻韻相續、生出逸趣,全在演員的「腹內」。
「所以啦!安童每次上街買東西,加減無仝款!」陳文山笑說,該買豬肝或豬肺?如何在曲調中舖排韻腳?攏在頭殼內!
其實他國民小學才讀5年,連畢業證書都是生母跟學校吵一架討來的。能有如此功底,應是與生俱來的基因。陳文山說,生母太愛看戲了,「一齣齣看著變成金玉寶興歌劇團粉絲,班主鄭傳霖與林玉葉夫妻看我可愛,最後給了幾百塊麻油雞錢收養,言明國小畢業開始學戲。」
一路上風光酸澀參雜 是人生也是戲
他出身水底寮富庶家庭,不同於早年進戲班希冀改變家境的「綁戲囝仔」,帶著源自母體的薰息,加上有「戲狀元」封號的鄭傳霖近身指點,十五歲就能出台搬演「孫臏下山」。
近一甲子走來,沿途風景各異,他曾在左營出台,即使扮丑角也有粉絲爭送五、六兩金牌,不輸小生,也曾因穿戲服被人看不起,連廁所都借不到,一路上風光酸澀參雜,是人生也是戲。
去年田間摔跤住院一個半月,陳文山康復後有些重聽,幸運的是,鑼鼓點仍聽的清楚,分毫不差。他看得開,自嘲:「要趁沒痴呆前,趕快找機會把腹內活戲錄下來!」想學戲的也歡迎隨時來扣門。話說得內歛,但聽得出來那正是保存者的企盼與使命。
走了近一甲子,沿途風景各異,陳文山曾在左營出台,即使扮丑角也有粉絲爭送五、六兩金牌,不輸小生,也曾因穿戲服被人看不起,連廁所都借不到,一路上風光酸澀參雜,是人生也是戲。
出處:屏東本事2023春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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