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設定在2124年。羅浮宮仍是地球上最多人參訪的博物館,每年約千萬人次,與上世紀持平。拜世紀末一次科技大躍進之賜,此時人們想一親〈蒙娜麗莎〉神秘微笑,已毋須前胸貼後背墊腳尖––透過擴展實境技術,在哪都能遠端臨場體驗。科技進展甚至連微環境也能複製,巴黎此刻的溫濕度,參訪人們的驚嘆笑語,透過監控分析再製,無論相隔多遠都能感受當下的瞬間即唯一。如此擬真,連國際太空站也受惠。
最新一批Crew X太空人患了思鄉病,地球總部即時在艙內投送〈蒙娜麗莎〉畫作,象徵他們與地球母星的連結,轉瞬間撫平浩瀚穹蒼中的不安。地球總部人員監控時發現,有一名組員的眼角飄出水珠,慢慢貼上艙壁被吸收。他鼻翼凹陷似吸一口氣,嘴形像說「謝謝」。這凝重中,總部指揮官沒再下指令,僅接續無聲說:「謝謝把她帶到現在的所有人,為我們留下通往未來的備忘錄。」
熟悉女神的過往即懂指揮官的意思。〈蒙娜麗莎〉完成於16世紀初,歷經盜竊躲過戰火典藏至今。乍看留存的是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肖像畫,象徵的卻是人類對普世遺產的珍而重之。如果沒有達文西,如果沒有典藏人接力,再高端的科技也無從投影。正因珍視過去才得以眺望未來,讓文明不斷推進。
遠在地球另一隅的南國屏東,也於2024年建置完成後啟用「屏東縣典藏中心」。不同於早年常見以地宮洞窖庫藏文物,典藏中心樓高四層,由1936年設立的屏東支局葉菸草再乾燥場19號倉庫改建而成。
「這是新的里程碑!」屏東縣政府文化處長吳明榮說,雖然無法與世界級的博物館羅浮宮相比,但文化處一直走在典藏屏東的路上。雖然1984年僅是二級機關文化中心,21世紀千禧年起升格文化局,再過8年才改制文化處,「但典藏屏東一直是使命,即使文化中心階段預算不豐,仍盡力蒐羅。」
原民藝術典藏資料豐厚
那個時期留存很多精彩的原住民族工藝作品,如今被視為「鎮館之寶」的日本已故畫家石川欽一郎的水彩畫〈驛路初夏〉也於當時入藏。先前承辦典藏業務的文化處員工陳建瑛透露,「那幾年根本沒編列藏品預算,文化中心主任蔡東源看到原鄉部落有什麼值得珍藏的作品,馬上找人開車到部落商議購藏。他過世了,但當年一件件被載下山的原住民工藝品留下來了。」
這些作品最早存放文化中心四樓,後來文化中心改建縣立圖書館總館,施工期間如何安置一度大費周章,幾經洽商才獲得國立科學工藝博物館奧援。「那時人力很少。」資深員工透露,但典藏品已有數千件,其中又有不少大型原住民族木雕工藝,有限時間內須一一裝箱封存,再一車車從屏東載往高雄暫存。
7年整備工期中,數千件藏品以異鄉為家。直到2017年屏東支局葉菸草再乾燥場獲登錄為歷史建築,翌年提出「屏東縣大博物館計畫」,返鄉契機才啟動。文化處決定在老菸廠變身的「屏菸1936文化基地」14號倉庫打造「屏東縣立美術館」,相鄰的19號倉庫成為最適合的典藏庫房。它是四層樓鋼筋混凝土建築,原是老菸場桶菸倉儲區,以避免庫存菸品潮濕變質,如今成為典藏品的家。當年興建時建物兩側廣開「品」字型窗,修建過程全保留,現在成了品味在地典藏的再生之窗。
「謝謝一路以來接力典藏的人!」吳明榮說,典藏像接力賽,不容許掉棒,他幸運站在此當口接棒,讓三千多件典藏品得以華麗返鄉。但典藏任務沒有終點,除了以溫濕恆控的環境繼續把藏品帶往未來交給下一代,如何擴充典藏更是重要使命。
他說的精簡,省略了參與接力長年訓練整備熱身的過程,貼近賽道發現絕非如此。舉例來說,典藏中心建置完成那年,台灣發生花蓮大地震。四月三日上午七點多,芮氏規模7.2強震連續觸發兩則國家級警報。「那天是上班日,」陳建瑛印象很深,「警報停沒多久就趕到中心,初步檢視確認藏品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中大石」。
那一年七月有19天有雨,是五年內最高紀錄。雖然典藏室已恆控溫濕,但電梯機坑、門窗縫隙仍感到濕氣。為確保典藏環境恆定,只能在電梯等處加設濕度計,拉高監控層級。「但這些可以透過儀表監控的都還容易處理,」典藏中心專案人員龔琳雅說,「最怕的是肉眼顯難發現的蟲害危機。」
藏品自科工館搬回典藏中心,上架前,為防蟲害,加放蟲盒。才沒幾天小紙盒竟滿佈小黑點,放大二百倍檢視確認有蟲害。若不及時杜絕,損害可能擴大。最後請擅長文物修護的正修科技大學副教授吳漢鐘率隊除蟲,薰蒸逾24小時才解決。
藏品修復是傳世的關鍵
除了典藏環境的例行監控管理,藏品修復更是代代相傳的關鍵。魯凱族素人藝術家杜文喜(Arase Salrebelrebe)2001年受邀參加第七屆伊斯坦堡國際藝術雙年展,並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視覺藝術特別獎。他畢生深居霧台阿禮部落,奉行「勞動是創作、藝術即生活」,留下無數令人驚艷的創作。但2006年過世後,最後創作卻遭三年後的莫拉克風災摧毀。
後來典藏的作品〈勇士〉,是從芒草叢生的傾頹家屋中搶救出來。這幅逾兩公尺的巨作推測是杜文喜的自畫像。另一件早期典藏的作品〈獵人與鷹〉,他頭戴雄鷹羽毛以及百合花,腰間配刀,右手持獵槍左手扣連杯,象徵其自豪魯凱獵人身份,並願與族人共享。不過他長年深居,簡樸度日,僅以隨手能得的輕薄夾板作畫。文化處當年獲家屬捐贈時,不僅畫作邊角因泡水潰爛,更多有污漬。
所幸最後經文物修復,風災豪雨生活困頓留在畫面上的摧折多被抹除。現在看到〈勇士〉仍英姿煥發,像為杜文喜續命。
文物是歷史的縮影
如此小心翼翼,究竟能為下一代屏東人留下什麼,其實難以一言道盡。舉例而言,一樓開放式典藏庫房有50件古物,其中有六件原住民族祈禱箱,從鑲螺鈿太陽紋、浮雕鑲嵌百步蛇紋、浮雕人面紋等,各有特色。這箱的大小與HERMES Mini Kelly(愛馬仕迷你凱莉包)相仿,也是純手工打造。箱裡放置祭祀小刀、豬骨、碎鐵片或神珠,是排灣族靈媒身份的象徵。一代傳過一代,被視為靈媒守護神,神力更蘊藏其中。典藏中心成立那年,靈媒傳承已面臨挑戰,未來如何維繫無人可預言,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若干年後,若有人懷想原住民靈媒傳奇,這裡絕對有跡可憑。
除了原住民古物,典藏中心有件〈屏東市介壽圖書館捐款芳名碑〉油墨拓印,記錄20世紀中期台灣的政治情勢社會氛圍。2022年被鑑定為危險建築因而拆除的介壽圖書館,根據碑文記載,主要是為了慶祝「國民政府主席 蔣公六秩大慶暨永久紀念其偉大功蹟」而修建。當年由二二八事件爆發時一度逃亡的屏東市長龔履端發動各界捐款,共集資227萬元。如今來看,那頁歷史翻過了,但印記都留在油墨拓印的碑文中。
這些原住民族文物、民俗類藏品逾兩千件,其中,千餘件美術類藏品,從水墨、膠彩、版畫……到攝影、新媒體藝術,各自標誌屏東發展過程的片段,任取一點前後串連都是精彩篇章。
若以已故畫家蔡水林為起點,典藏中心蒐有他早期的雕刻作品〈母子像一〉及〈亭中閒談〉等水彩畫作。他出生家貧,初中一畢業原要應父親安排到糖廠當工友,因天資聰穎,師長到家遊說才前往可公費就讀的省立屏東師範專科學校(後改制為屏東大學)。當年師專以培養國小師資為主,美術課時數有限,但蔡水林刻苦自學,以水彩油畫起家,〈亭中閒談〉描繪屏東市仁愛路旁,屏東公園裡的日治時期神社遺址。如今神社本體已拆除,但畫面中的綠蔭殘影仍可窺見當年逸趣。〈母子像一〉則可視為他短暫師從雕刻大師楊英風後的全新探索。
以他為點,師專同級同學何文杞,後幾級的學弟李進安、陳國展到黃光男,各在藝壇放光,都有作品入藏。早期同樣專長水彩油畫的陳國展,以一幅〈屏東中央市場〉油畫留下1971年的市場盛況,他後來投入銅版畫創作,典藏中心四樓以一個專板蒐藏。不只同學、學弟,曾短暫受教蔡水林的行為藝術大師謝德慶,高中休學後短暫學畫投身創作,典藏中心蒐有其〈熟睡中的小男孩〉等速描,畫紙已泛黃,但幾乎可視為大師創作之途的起點。
而在蔡水林之前,紀實攝影家以相機鏡頭記錄更早的屏東。劉安明入藏的〈升學夢(1966年拍攝)〉,留下女童趴睡課桌的疲睏,另一幀〈十年寒窗在今朝(1970)〉看到兩百多名學生同堂畢業考,現場至少五位監考老師逡巡,記錄今日難以體會的緊張氣息。林慶雲〈放學(1966)〉一照則留下學童潦溪過水的趣味,而他跟次子林文彥、三子林磐聳,父子三人共有31件作品入藏。從林慶雲本人前後期風格丕變的攝影作品到林磐聳最具代表性的〈我的台灣系列〉,可詮釋出鄉里到國族的故事。
「這些故事都待續!」吳明榮說,典藏中心2024年啟用了,「相信接下來會有人一棒棒傳下,典藏屏東到2124到未來!」
出處:2024屏東本事 秋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