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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自己,一起一起的小沐屋
在台東開了5年的背包客棧,部落常招呼來客的一句話就是「自己自己」,於是,歸返新埤故鄉,在巷弄裡開獨立書店的「大樹」葉語蓁,將這四個字貼在門口當橫批,內心盼著穿越這道門的人都能忠於自我,因為唯有獨立個體得到滿足,才能與他人及世界一起一起。 新埤,距離國道3號南州交流道出口的小鄉鎮,每年數百萬人次旅人路過,卻始終不曾踏入,在距離交流道不過5分鐘路程,開了家獨立書店小沐屋,是那種非得刻意找才能找到的位置。 剛進門,爽朗的「大樹」對於造訪的來客,一面吃街上買回來的臭豆腐,邊聊政府的補助、書店的處境,口述親身遇到的困境,「書店會開在新埤,還在巷子裡,怎麼不開在潮州?!」,當時銀行毫不留情給了最現實的評估,想當然地打了回票……熱絡的氣氛溢滿整個空間,一旁的店狗貝貝就在這股特殊氣味中兜來繞去,不肯離開,直到陌生來客跨進門,毫不留情地以吠聲告知對方入侵特定領域。 開業至今約半年,就怕外人在不由分說情況下,逕自把新埤+巷弄+獨立書店與熱血與悲情畫等號,「大樹」用店名的沐,說明自己真正的想法。 回到當下 與當下在一起 「沐」的本意是回到當下,與當下在一起,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意,32歲的「大樹」重返15歲就離開的故鄉,選擇用這家店與老家重新連結,不過,顯然還是與大眾的認知有落差,「大樹」笑著說,就連來了不知多少次的鄰居,依舊弄不清楚她在賣什麼,卻以對待自家女兒的心替她放送宣傳,正是她內心深處的期待,「這是大樹開的獨立書店,而不是開獨立書店的大樹」。 與其說小沐屋是獨立書屋,更貼切地來看,更像是故事販賣所,「大樹」選擇先讓自己成為故事裡的人,開始更多的故事。「把門打開是個起點,讓生活蔓延,也讓故事開始。故事就會累積而且一直進來,給了巨大的力量,用相遇說故事,用故事寫詩」。 回溯故事最初的轉捩點是高三的少女歲月。原本讀第三類組的她,在莫拉克風災接觸到小林村民後,讓原本就對世界充滿疑問的她,有了更多的亟待解答的問號,當時,最有可能回應她的生命疑惑是社工系,於是,高三突然轉唸第一類組,同時每週跟著夥伴到甲仙陪孩子玩耍,好動的孩子像無尾熊般的在她這棵「大樹」身上爬上爬下,就這樣,孩子們取的「大樹」成為她的另一名字。 考上東吳大學社工系,後又到世新大學社發所唸研究所,始終與人與社會保持高度互動與觀察,讓她擁有敘事的能力及不同看待世界的眼光,畢業後從事相關工作不到1年,就到台東都蘭開起了背包客棧。 到了需要喘息的生命轉折處,喜歡閱讀,相信故事力量的「大樹」,想起陪伴她最久,給她最多答案的書籍,自然而然決定回新埤開書店,邀請了相知相惜的大學同學洪筠涵擔任店長。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走進小沐屋,常可聽到「山狗大後生樂團」傳統又現代的《簷風謠》歌曲,目光所及,架上選書重點非貓即狗,不時又有家貓、家狗自在穿梭,就是小沐屋的日常。在「大樹」眼中,「獨立書店」個個不同,沒有具體樣貌,無法想像的空間。 把門打開是個起點讓生活蔓延,也讓故事開始故事就會累積而且一直進來給了巨大的力量用相遇說故事,用故事寫詩。 這棟身在住宅區的舊透天厝,就是一間以書本、選物展開連結的空間。放下了許多過去蹲點的策略,「大樹」用10年、30年、一輩子來思考整個過程,讓書店不光是交易,更蘊含地方、回憶、祝福與情感等元素。 在選書上,正因空間有限,「分享」是重點。架上書籍跟她有著或深或淺的連結,除了熱衷的圖像書,對於有感的書刊,甚至寫了小便利貼黏在書的封面,為書開啟一扇窗,讓更多相近的靈魂有觸碰的機會,《小輓》,是正式對外開店後賣出的第一本書,川貝母的《成為洞穴》,是目前書店單一本售價最高的書,「每次有人懂我的選書,就是我在書店裡最快樂的時候了」。 開一間這樣的店,這條路是自己選擇的,也有做好可能失敗被淘汰的心理準備,「大樹」回顧過去大半年,每天都有不同的事發生,「有辛苦、挑戰……光是店面花費跟員工薪水就有很大壓力,補助根本拿不到最後也是貸款,賣書這件事又要面臨諸多挑戰……書店圈談到不行的事情,都有發生在我身上,悲情嗎?但這就是現實,沒辦法跟大通路競爭就是現實,消費者作為也需要為生活考量的人,做出對自己有利的選擇這也是現實。」 即使一路的挫折沒有少過,「但開心的事情比想像的多很多……」學校孩子們喜歡上冰淇淋;社區大姊來詢問怎麼下載免費貼圖;變成朋友的熟客去香港旅行還要幫她找二手唱片;在地作家與音樂創作者的交流……這些真實存在的東西都給了她厚實感。 「大樹」盼著,每個認真對待生活的人,也都能被生活善待,即使有時候很難理解世界的安排,她還是希望自己面對每個發生,不論好壞都能帶著相信,保留愛,幸好,在她身邊每一道微弱的光,都讓那些險阻看起來愈來愈不可怕。 出處:Amazing Pingtung 2023/12月號
- 斜坡上做弓的男人
舉起一把弓,搭箭、開弓、瞄準、放箭,身、心、弓合而為一,箭的彼端,一則以生,一則以死。 射箭的無限性,讓矛穿越千年時空,自后羿射日到羅賓漢的劫富濟貧,箭是手中利器,只是漸被被槍炮取代,弓與箭從功能性轉趨休閒性,朝工藝靠攏。在屏東來義山區有一名專門做弓的男人李飛明,在反覆的瞄準、修正中,將一根木製成一把弓,把一根竹磨成一把箭,朝遠方射出他對美的無盡想望……。 18歲入伍當兵的李飛明,曾是士官長、碼頭工人、聯結車司機,一路走來,總是硬漢形象,或許一如名字裡的飛,在經濟穩定後,抑不住內心隱隱奔騰的悸動,歸返部落,開始了工藝創作。 靠山吃山的原鄉部落,射箭是必要的生存技術,才能獵到足夠食物來守護族人。 自小獵人VUVU默聲製作弓箭的身影深烙李飛明的腦海,因此,決定走上創作後,就把心思放在弓箭製作。 李飛明說,為了狩獵隨身的方便性,傳統弓箭的尺寸較小,主要在陷阱捕獲獵物後,近距離給予致命一箭。過去族人總是自製所需弓箭,不願傳授外人製作方法,不過弓箭製造之術從材質、用料到射擊,箇中學問大,不擅使用弓箭的李飛明只好依著腦中記憶、網路資訊自行摸索,偶有高人願意指點,他以旅遊為藉口,帶著妻兒直奔宜蘭,儘可能吸收每一個訣竅。 10餘年的實作與摸索,讓他成為一名專業製弓人,從選材、磅數設定、定線下刀、握把、弓臂打磨、弓弦孔、上弓弦,一點一滴內化為基本功,其中,選材是第一步,李飛明指著牆面一隅的大丁黃說,這種木材細緻且強韌,是製弓的好料,然後轉身到隔壁工作室,指著裡頭收藏最多的七里香、刺竹,是當今製弓的主力木料。 一如採礦需具慧眼者揀石挑玉,進而琢磨方能成器,弓也是一樣,選材需兼具硬度與彈性,每每進入林木間,李飛明總會沿著樹體觀察,預見取材後的線條是否符合弓體三點一線的原則,以免木料的浪費。 取回後的木頭需經乾燥步驟,陰乾5到8個月,竹子的話最好是兩年竹以上,多半的長度約200到220公分,接著削皮與修整弓體的厚薄、弧度,緊接著進入成型階段,關鍵是三點一線,也就是以握把為中心,上下木頭的彎曲程度都要一樣,日後射箭的施力才能平均。 至於箭身的製作功夫亦深,族人多以高山箭竹為材,所以每到冬季到隔年雨季來臨前,就是攀登北大武山取材的好時機,由於箭竹生長區多蛇,總是三倆結伴而行才能彼此照應。取回後須經過陰乾、燒烤等程序,再取約100公分備用。 總在夜裡坐在工作室製箭的李飛明,以每個竹節為單位整型。一手火烤調整後,另一手放入水中冷卻定型,然後放在視線前方仔細觀看,反覆一冷一熱一瞧的塑形三部曲,一點一點將歪斜喬到筆直,從零到有的過程亟需時間與耐性,最後分別去除頭尾二端微翹約10公分,一支筆直的80公分箭身才算大功告成,此時,脫下手套的手掌經過一連串的工序,早已是赤紅一片。 箭頭過去是採生活中隨手可得的鐵片燒整、敲打、磨利而成,但現在則常用鐵釘取代。箭身和箭頭完備後,接著就是組合,李飛明專注將箭身和箭頭一圈圈纏繞、綑綁,最外層還會上膠增加穩固度。 每把弓箭都是精雕細鑿的心頭肉 近年弓箭的裝飾性大於功能性,於是李飛明花費更多心思在設計與外觀,他向來鎖定握把段進行彩繪或雕刻,頭尾端則保留原有木頭質地,形成了兼容並蓄、層次分明的特色,甚至添加樹脂等現代材料來與傳統符號對話,一把弓箭最多得花上半年時間才能完成。 最近來義鄉南和村將舉辦五年祭,有位宗長預定了一支長矛,他在弓體的視覺焦點繪上與其身分相當的山水、百步蛇、土地紋,且包覆銅片,象徵權勢集於一身。 李飛明將全部心力放在木、竹上頭,投入的時間比陪伴老婆還多,當年的宮廷劇正夯,老婆開玩笑自稱是失寵的妃子,有一回,夫妻互虧打趣,就這樣決定了「後弓傳奇」的工作室名稱。至今已製作上百把弓,工作室的牆面掛起了一把把退役的弓與箭,正是李飛明10幾來一手建立後宮裡的粉黛,每把弓箭都是李飛明的愛。 「這把弓是七里香製做,走得是日式簡單風格;第二把採用二支竹子層壓而成;這是用龍眼樹製成的父子弓;這一把的前世是英格蘭的櫻桃木,流露出英倫風……」李飛明如數家珍的道出每把弓箭的特質、神韻和故事,數量雖遠不及後宮三千佳麗,但對李飛明而言,每一把弓箭都是獨一無二且無可取代。 偶有來客抱怨,他的弓箭射不準,蒙受不白冤的李飛明只能不厭其煩的解釋,弓箭的原料都是自然素材,容易受到溫溼度等自然條件影響而變形,必須經常做校正,歸零再使用,弓箭才能恢復應有的水平。 一路走來,從弓箭、刺刀、分享刀,甚或各種獸牙、獸皮等裝置藝術,對他而言,「文化如果只是拿來觀賞,哪傳承就只是複製而已……文化接合現代,才有『活』的動力」,遊走在傳統與現代之中,這位斜坡上的男子試著走出一條路。 文化如果只是拿來觀賞那傳承就只是複製而已,文化接合現代才有「活」的動力。 出處:Amazing Pingtung 2023/12月號
- 枋寮三魚直賣所就是鱻
枋寮新龍社區是個魚比人多的村落。 28年前這裡人工繁殖出第一尾龍膽石斑,村落面貌自此改變。石斑肉質鮮彈,味美價高,人人搶養,讓新龍逾八成土地是魚塭;但也有人受不了日復一日投食餵養而離鄉,讓村裡設籍不到千人,比魚還少。三魚直賣所創辦人陳右穎也曾在逃離之列,近大叔之齡返鄉,沒再走開。「鄉下還是鄉下啦!」他直言,「但天天看太陽翻過大武山就開心!」 陳家如此營生已三代,最早養九孔,後來養白蝦。「那時盤商要載現金才能換白蝦,」陳右穎說,他小五開始養九孔,「養工其實不累,但很煩。」為了不讓青春只餘腥臊,他國中畢業離鄉讀書,後來直接落地開店賣手搖飲……一切算計只為逃離,直到八年前毒茶風暴讓手搖店滅頂才破功。 他暫時回鄉養魚,開始思索土地與人的關係。發現生產只有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讓人放心! 陳右穎說,經過食安風暴才覺察,在自己土地生產養殖的可貴,那一刻也發現,每天到魚塭餵養看太陽翻過大武山有多開心! 他返鄉前,農村再生隱隱成形,新龍社區發展協會以三魚──食魚、樂魚、慢魚──為方向。這三魚合在一起是「鱻」,可形容在地養殖的鮮美,另一種組合是「漁」,變成捕撈鮮美的動詞;不管哪種魚,具體來說,就是讓所有造訪者,透過餵食及漫遊認識在地養殖,打開更多感官,體驗魚塭到餐桌的過程。 讓「漁」成為捕撈美味的動詞 陳右穎這次沒奔走,在離枋寮車站不到三百公尺的街上開起「三魚直賣所」。店裡展售石斑輪切肉排、切丁骰子肉等時鮮,還有空姐雨來菇沁園生態農場的調味料「天香十三味」、龍膽魚鱗等在地選品。他坦言,直賣所是選物店,但不只賣產品;它想當人體Google評論,可以讓來客認識新龍,甚至進一步擴及枋寮、屏東及台灣,更是萬花筒,讓人看到在地生產的豐富。 「像龍膽魚鱗,其天然膠質就可做Cheese Cake ;石斑下腳料以往被認為是毫無價值的魚廢,但熬煮後其實就是日本拉麵迷人的濃厚白湯。」陳右穎說,「台灣是海島國家,但跟日本比,真的不太懂也不太會吃魚。」食魚教育或三魚行動都可以讓在地更有風味,不管是產業升級或農村再生才能找到契機。 饕客又愛又怕的「痛風餐」 這天正好有一車新加坡團客,她們來台旅遊兩周,搭了高鐵、去過花東,讓人意外的是,也把新龍納入行旅。一早先體驗手編漁網,近午到魚塭餵食,看到二、三十斤的龍膽石斑水裡推擠爭食,還笑怨:「魚給太少了,餵不夠。」這趟行程以海洋套餐收尾,讓她們對寶島海味印象深刻。 除了餵食體驗、手編漁網,還可以參加午仔魚一夜干製程。不僅樂魚有不同的玩法,食魚也有多樣的選擇,從套餐式的海膽石斑飯湯到海洋風味合菜,只要聽到這餐被趣稱為「痛風餐」,就不難想見菜色有多澎湃。 陳右穎說,「別小看一車不到十人,旅途中吃得開心,回新加坡後就可能成為潛在商機。」這正是三魚所鋪陳的,也是直賣所想營造的產銷關係。不管新加坡、港澳或來自台灣哪一個縣市,點滴匯聚,「讓人想吃魚時不會只想到鮭魚、鱈魚,不管是石斑、午仔魚……任何魚種,只有在地生養尚青,一旦生產與消費的關係被強固,消費就是推動生產的原動力」。 這些都是陳右穎年少離鄉時不敢設想的事情,如今都成為可能。他利用時間,重返校園到台大生傳所修習EMBA,結識各方青農及漁青,「大家都有共識也有信心,未來相互奧援打團體戰,慢慢積累,一旦把內外銷二八佔比拉高到三七甚至四六,相信一定能改變在地生產的風貌」。而這不僅侷限在新龍,太陽過山照耀的每個地方,每一處魚塭、每一處田地,都會在魔幻金光下展現生機。 出處:Amazing Pingtung 2023/12月號
- 揭開屏東之美新頁 2024屏東創意桌曆與屏東農民曆開放免費索取
屏東,這塊充滿故事與風情的土地,將在2024年以兩款全新的方式於眾人面前呈現。縣府透過「2024屏東創意桌曆」與「2024屏東農民曆」,邀請大家一同深入探索屏東的魅力。 屏東縣政府每年印製的創意農民曆及桌曆,跳脫傳統,融入屏東風土人文,非常受歡迎,12月14日正常對外公開,清新風格十分吸睛。 「2024屏東創意桌曆」以獨特的吟遊詩人視角,透過率真而樸實的文字,引領民眾漫遊在屏東的每一個角落。這本桌曆不僅是時間的記錄者,更是一本匯集屏東人文、風土及趣聞的藝術品。週曆式且可書寫記事的設計,每月以三種顏色結合精緻插畫與淺顯易懂的文字,揭開屏東豐富的人文底蘊,讓您在每天的生活中都能感受到屏東的美好。 「2024屏東農民曆」則提出12個月的自然旅行提案,不僅是年度出遊計畫的好伙伴,更是一本自然愛好者的旅行指南。無論是尋求山間寧靜的遠足者,還是喜愛騎行於綠意盎然小徑的鐵馬騎士,「2024屏東農民曆-屏東好時節」都為您量身訂製了豐富多彩的行程;每一步,無論是在山巒、海濱、林間或是離島,都將展現屏東最原始、最純粹的美景。 這兩款創意桌曆及農民曆將以限量形式發行,即日起,可以在屏東縣政府南北棟服務台、屏東縣立圖書館總館、屏菸1936文化基地以及台北、台中、高雄等火車站旅遊服務中心免費索取。詳細的發送地點,歡迎請至屏東縣政府官網查詢最新消息查詢 在「2024屏東創意桌曆」與「2024屏東農民曆」的引領下,期待您能開啟一段屏東的奇妙旅程,並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珍貴的回憶。
- 南方綠翡翠 南仁山森林
文:杜虹 山徑上下田菊開花了,蝴蝶夾道漫舞,彷彿迎賓的隊伍。正在進行蝴蝶調查的當地居民,自信的告知:這條步道上他們記錄了百餘種不同科別的彩蝶。因為蝴蝶太多又可親近,每一隻蝶都令人想舉起鏡頭拍攝,致使腳步緩慢膠著。 步道旁的巴沙加魯溪,仍然輕唱著我熟悉的節奏,而溪谷生長的熱帶樹種,形態較以往更加高壯了。這座我完成碩士論文的南仁山森林,座落於屏東縣恆春半島,是臺灣島上保存最完整的低海拔森林。因為受東北季風影響,又逢植物區系上熱帶與亞熱帶交會之境,雖地處北廻歸線以南,三百多公尺的海拔高度,林相已然可見熱帶、亞熱帶及暖溫帶樹種的變換,且溪谷與山頂的植群種類完全迥異,就如楚河漢界般,彼此難以跨越。學者分析,這裡的現象,緣自於特殊的地理位置及冬日季風給山頂帶來的低溫。 南仁山是墾丁國家公園的生態保護區,需經申請方可進入,入口處是管制站。進入保護區後便沿隱身樹林後方的溪水前行,步道兩旁因各類蜜源花朵繁盛,且輪番綻放,四季蝶影不斷。 今日陽光明麗,秋風清爽,但氣象紀錄卻顯示,這裡一年之中,有二百多個有陽光的日子,也有二百多個有雨的日子,意即同一天可以是晴雨交參。研究人員常常是頂著太陽入山,卻在林中迎接雨絲的洗禮。也因為雨水及空氣中蒸騰的水氣,溪谷一帶野生蘭花不少,花開總教人驚豔。 步道0.5公里附近,是當年研究夥伴下切溪谷進行調查的地方,一起在溪谷進行研究的,包括臺大、東海大學、成大及屏科大等學校的同學,項目包含土壤、植物生理、林相組成、植物物候、森林凋落物、兩棲爬蟲、鳥類及哺乳類等。白天與黑夜,研究人員各自在林中穿梭,但大家都知道,遇溪水邊有繫紅繩索處得特別留意,那是研究蛇類的夥伴標記的青竹絲固定覓食點。 溪谷地區的樹木,以白榕、茄冬等熱帶植物為代表。當時我的指導教授在林中搭設一座12公尺高鐵塔,讓學生可以攀爬至接近白榕樹冠處,量測樹頂葉片的光合作用速率。我因為懼高,心中默默感謝東北季風壓抑了植物生長的高度。 無數次出入南仁山森林,除了獨自聆聽風在林外吹歌、靜體光陰在樹頂流轉,更多的時候,我會在某個林徑轉彎處遇見來自各個學校、不同系所的老師和同學,彷彿,他們也是這座森林的一分子。雖然大家在林中大多汗流浹背或一身泥汙的相逢,但相信在彼此心中,對這座森林都有著特殊的情感,即使被雨季的悶熱逼至瀕臨瘋狂,又被惱人的螞蝗吸去不少血,與森林的獨特感情也不減滅。那些曾一同在森林中穿梭的同學們,如今大多是大學裡的老師了。 這座熱帶森林高溫多雨、秋冬盛行強勁東北季風、夏秋之間有颱風,再加上地型多變,造就許多迎風背風及乾濕不同的複雜微棲地,使得一個轉彎,眼前生態便可能有不同的變化,也讓各類生物可以共同在此生存,呈現高度的生物多樣性。 與蝴蝶相伴2.5公里之後,山徑兩旁的植相漸變化,陽光篩落的強度已不適合陽性蜜源花草,蝴蝶的身影漸寥落。社區的蝴蝶調查人員在此回頭。這些蝴蝶調查員也是南仁山生態保護區的社區解說員,他們與公部門合作,每周進行一次蝴蝶調查,歷經近十年的訓練,已經頗有專家的姿態。告別後,我回望他們步履輕快的背影,感覺他們也是這座森林的風景。 林下盛開一叢美麗的蘭花,蹲近拍攝時,土壤散發出濃濃的凋落物氣息。高溫多雨的南仁山凋落量頗大,但緣於分解作用旺盛,土壤中有機質存量不多,養分含量低,普遍顯得貧瘠(熱帶雨林的特性)。而在凋落物分解的過程中,細菌、真菌、無脊椎動物等毫不起眼的微小生物扮演著重要角色,生態系依靠牠們來擔任分解者,將貯存於生物體內的有機養分轉換為無機形態,以供植物再吸收利用。在森林落葉層中,充滿了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忙碌生命,牠們讓森林中的物質與能量順利運轉。雖然看不見,從腐質氣味中我知道牠們的存在。 簡單午餐後繼續向前,前方忽現一亮藍,一隻藍腹鷴信步橫越步道,這片羽吉光,令人雀躍不已。步道上還有許多林鳥,在樹叢間自在跳躍與鳴唱,而枝葉為牠們提供了完美的屏障,我無法仔細分辨鳥種,但可以感知生命無比鮮明的律動。當然,這森林少不了獼猴,以前在老師的鐵塔上,我最怕的生物就是獼猴,因為總覺森林上層是牠們的領地,在塔上無法自由移動的我相較顯得弱勢,所幸牠們從未來騷擾。而在步道上,牠們至今仍懂得與人保持距離,彼此相安無事。 3.4公里,來到南仁山濕地的古湖。南仁山的水域濕地約30公頃,呈現森林與水域相繞的景象,古湖是其中一個水域,也是當年我常來的研究樣區,許多學者在此從事研究,尤其是與水相關的生物,如螢火蟲及青蛙,這二類生物夜間活動,所以研究人員夜裡也來做調查。 一陣風過,一隻老鷹滑翔過樹林上空,古湖畔幾片烏心石黃葉飄落,落葉驚起正在湖邊啃食青草的臺灣稻蝗。這種蝗蟲是蛙類和鳥類的食物。在森林生態系統中,可謂「物物相關」,當陽光灑落被綠葉捕捉的那一刻,能量便開始在生態系中傳遞,倘若能明白這樣的生態過程,就不難知曉一片綠葉與鷹的翅膀之間,其實也存在著某種程度的關聯。 在古湖附近的步道上,最吸引我的植物是銹葉野牡丹,這植物是臺灣特有的物種,生長於恆春半島、大武、綠島和蘭嶼,葉片下方呈銹褐色,層層交疊,透著光十分美麗,我每來必細賞拍攝一番。 步道4公里處便是主水域了,一般稱為南仁湖。這裡湖沼、草原、丘稜與森林巧妙搭配,白雲和大冠鷲更為景色添綴動態風光。因為風的修剪,丘陵的樹林呈現圓柔的線條。湖區山嶺海拔不超過400公尺,樹林低矮、植株密度高,種類多屬亞熱帶或溫帶的常綠闊葉樹,如嶺南青剛櫟及鐵冬青等,林相與海拔250公尺的溪谷區迥異。南仁山植物社會在很短的海拔高距離之內,出現植群由熱帶轉為亞熱帶或溫帶的現象,學界稱為「植被壓縮」,是這座森林最具代表性的特色。 數年前,我與一位德國研究生從入口處一路走上湖區丘陵,他四處遊走之後,告訴我這是他在臺灣見過最美麗的地方!因為他攀登過玉山和雪山,我於是問他為何會覺得南仁山最美?他回答:因為一路走來的林相變化,也因為這裡高度的生物多樣性。他並強調,雖然南仁湖的湖水不是透明的藍,但泥黃色沼澤更意味著較高的生物多樣性。這位外國學生,看出了南仁山森林的獨特。 回程遇見社區的植物調查人員,這座培育出多樣生物及諸多學者的森林,現在多了在地夥伴的守護。來回全程4公里的南仁山步道,我卻總要花6小時以上的時間,因為生命與生態風光太留人腳步。 ◆杜虹,本名謝桂禎,屏東科技大學熱帶農業暨國際合作系博士。作品曾獲第六屆中央日報文學獎、第七屆及第八屆梁實秋文學獎,並以《比南方更南》一書獲第五屆新聞局小太陽獎最佳文字創作獎。著有散文集《比南方更南》、《有風走過》、《秋天的墾丁》、《相遇在風的海角》、《蝴蝶森林》。 (本文同步刊登於文訊雜誌2023年9月號)
- 琉球來去 來去琉球
文:黃慶祥 民國五、六○年代,如果你要從臺灣本島去小琉球,第一、你可以從高雄的新濱碼頭搭兩個小時的交通船;其次,也可以從林園的中芸漁港搭船,該公司每天早上從高雄的鼓山區發出一班交通車以便銜接船班;第三,從東港搭船。從東港及中芸搭船(東港皆為木殼船,中芸已有鐵殼船)到琉球大約要七十分鐘。當時的這些交通船,琉球鄉親一概稱為「旺搬」(「運搬」的轉音),但隨著如雙園大橋通車(65年11月)等因素,高雄、中芸航線都跟著從小港機場到琉球的飛機一樣停駛,只剩距琉球最近的東港欣欣向榮。 東港溪出口南側,105年啟用的東琉線船運服務中心(六○年代沒有所謂的候船室,只圍起一道供排隊的水泥短牆),其東邊是聯營的候船室。聯營是由飛馬、光輝、群益、翔信、東昇等公司聯合排班經營。最新的船隻是111年10月首航的飛馬三號,它及104年首航的翔信號,船身都是穿浪型的雙體結構,比一般的鋁合金更加迅速穩定。服務中心最西邊是公船的售票窗口,公船是由中央政府補助建造而由鄉公所經營。由86年的欣泰號,92年的吉祥如意號,而至111年11月開航的琉興號。和公船共用一候船室的是泰富航運,號稱東琉之翼的泰富號共有三艘,首航是在93年7月。位於中間位置的是最新成立的藍白號,雖然110年8月首航是在大鵬灣,但不久就把原本的超商擠掉。由於輪船眾多,琉球鄉親現已鮮少使用「旺搬」一詞,而逕以聯營、泰富、藍白、公船稱呼,以便區別。以上前三者都是由東港直奔琉球的白沙尾觀光港,而公船則是到稍遠的大福漁港。同樣到大福漁港的還有從新園鄉鹽埔漁港開出的大福號(109年首航),雖然位處偏隅,但其周遭有相當數量的免費停車位,所以也吸引了不少遊客搭乘,而鹽埔地區很多的閒置空地也紛紛改建成停車場,以容納連假動輒上萬的登島旅客停車。密集的船班,十多分鐘的航程,小琉球與本島間繁忙的海面已被形容為「大航海時代」,而小琉球已然躋身為國旅勝地。但從大鵬灣出發的大鵬6號已於111年10月停航,和97年1月一度重啟高雄航線的蝴蝶公主號一樣,都維持不久。105年,開啟鳳鼻頭漁港鳳琉航線的翔飛號本以包船為主,107年1月起,嘗試經營每日固定航班,但在該年底起即一直停航至今。 相對於東港,在小琉球白沙尾原有漁港東邊的觀光港是在86年建成。除了供交通船及在地遊艇的停靠,也有造型很現代的候船室。但現在的候船室已被103年進駐的澎坊免稅商店取而代之。位於小琉球東側的大福漁港建成於78年,除可容納大量的漁船外,公船自始即以此為停靠點。最近,斥資近兩億的船運服務中心於111年11月啟用,除了吸納公船及大福號的船運服務外,澎坊免稅店也在此設立了小型的營運據點。 駛入小琉球白沙尾港口,映入眼簾最醒目的是矗立於東、西兩側的雙塔:鳳凰旅行社的觀光旅館及琉球漁會的觀光會館,而夾在其中的老字號白龍宮旅館則只變成一長列的等高樓房之一。觀光旅館的興建(尚未落成)引起當地民宿業者的抗議,主要是怕搶走了他們的生意。琉球的民宿以八村旅店的崛起(98年開始營業)最有代表性,其興建地點位於飛機場臨海西側,是以業者喜歡的villa形式構建。由於地處偏僻,剛開始很不被鄉親看好。但由於建物、視野及服務內容都有良好的口碑,入住的旅客絡繹不絕,因此眾多鄉親即跟著搶建。又由於搶建者賺得盆滿缽滿,所以又吸引更多的鄉親跟著瘋狂搶建。很快地,民宿由剛開始的幾間、幾十間直到現在的算也算不清(估計六百間以上),期間不過15年而已。其中,如:相思埔是返鄉青年把老家房間整修而成;熱帶嶼是在自家空地興建;船屋特色民宿改裝自原本的海產店;蘇宅旅店是把琉球唯一的巴洛克式建築打掉重練。其他則各占山頭,各顯神通。但其中的大部分並無民宿執照,而政府好像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演變成今日尾大不掉的局面。 跟著民宿一樣流行的是小琉球麻花捲,也是起源於98年。本是退休的王信和老師和朋友泡茶用的小點心,由於風味頗佳,就嘗試在網路試賣,沒想到引起熱烈的回響,並時有訂不到貨的現象。「王老師麻花捲」打響名號後,其他的鄉親也爭相前來跟他請教如何製作,他也不藏私地一一傳授。大家競相開業並且研發各種新口味的結果,以至於麻花捲風靡一時,已成為小琉球的名產,不管是實體店面或是網路上,至今都能維持相當的銷售量。已停止農作多年的琉球婦女則成群投入搓麻花捲的行列,跟整理民宿的房間一樣,已為在地的婦女帶來大量的工作機會。 這波小琉球的觀光興起跟綠蠵龜的登場息息相關。由於小琉球的沿岸海水清澈,海藻密布,所以綠蠵龜樂得在此生息繁衍。除了在岸上可遠觀外,「看不到比看到還難」的高能見度吸引眾多的遊客紛紛下海浮潛,以便能就近一睹其廬山真面目。但喜歡深海潛水的也不在少數,他們當然可欣賞到除綠蠵龜外更驚奇的畫面。最近又流行起雙人划槳及SUP(立式划槳),其鮮豔的顏色真的把琉球的海面妝點得五彩繽紛。 由於遊客的增多,自然湧現無限的商機。琉球第一家7-11於89年6月創立時並不被看好,但後來生意昌隆,又開了兩間分店。全家超商也不甘人後,於109年投入營運。至於各種連鎖的飲料店及鄉民自己開設的店面,真如雨後春筍,遍地開花。近十年又吹起一股開燒烤店的風潮,也是由一家而至數十家。一般都是搭個鐵皮屋而成,而最新的當屬今年剛開幕的雀爾思燒肉。其豪華的裝潢、高檔的食材、一客899元的價格,都直逼都會區歐式自助餐的水準。 然而,在這一片大好的榮景下,眾多的問題也一一浮現。首先遭殃的是潮間帶:由於潮間帶旅遊的興盛,川流不息的遊客日夜踩踏的結果(雖然只在退潮時段),已使得各個潮間帶的生態奄奄一息,本來遍布整片海坪的「土鬼」(類似馬祖的貽貝)已繼夜光蠑螺及龍蝦之後被挖採一空,海藻也已被磨禿殆盡,只剩裸露的白沙,真如《紅樓夢》形容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洋面雖然還很湛藍清澈,但民宿、餐飲排放的洗浴、洗滌化學物質已使海水飽受汙染。以前味道鮮美的珊瑚礁魚或近海魚類現在吃起來都有了化學的味道。民宿、商家的爭相開設,使得全島的綠地日漸縮減,當然地價也隨之水漲船高。為了地盡其利,土地分割在琉球如火如荼地展開。但由於傳統一個家族的土地只登記在一個或少數人身上,所以即產生諸多的紛爭,一向純樸的鄉親也紛紛進到一生未曾去過的法院,進行土地紛爭的民事訴訟。十多年前,政府企圖打造琉球為無碳島,倡導電動機車,但無數的機車依然是燃油的機車,而未戴安全帽的現象依然普遍存在,車禍也時有所聞。 為了維護小琉球環境的永續,在地的一些熱心人士於98年10月成立小琉球海洋志工隊,其主要的活動是淨海及淨灘,尤其是淨海,至今已有四百多次深入海底的紀錄,其撿拾的海底廢棄物多到不可勝數,對於生態的保護已發揮相當的作用。近幾年又有環保琉行杯的創立,藉由觀光客在地借用,用完在地歸還的概念,降低一次性飲料紙、塑杯子的使用,和林佩瑜彩繪的「海灘貨幣」一樣,已獲得眾多店家及觀光客的熱烈響應,減少不少的垃圾量。其他還有潮間帶旅遊在人數(須由導遊帶領,同時段最多三百人)及季節(只可在春、夏兩季)上的管制,使潮間帶能獲得相當的休養生息。雖然這些只是亡羊補牢之舉,但總是生生不息的契機,值得大家的肯定與支持。 ◆黃慶祥,民國50年出生於琉球鄉上福村,68年遷居東港,臺灣師大國文系畢業。著有:《小琉球手記一九七○》、《琉球行吟》、《古典小琉球》、《返鄉日記》、《返鄉日記2》等書。 (本文同步刊登於文訊雜誌2023年9月號)
- 美好的錯誤--呂金守紀錄片拍攝二三事
文:邱才彥 2014年承接客家電視臺委託拍攝紀錄片,紀錄對象呂金守,一個陌生的名字。搜尋電腦才恍然竟是小時候引進我另一片天的人。 一九五○年代,《李文古笑科劇》貼近南臺灣客家鄉村風味,透過電臺傳播而風靡客家庄。 記得我家隔壁編竹門簾的阿樹伯,平日工作時板著面孔,不發一語,滿室只聽簾錘碰撞聲。笑科劇風潮起,看著他扭大收音機音量,順便也把他的笑容扭開了。阿樹伯的家擠滿了鄰里老少和來買門簾的,還真是熱到起笑的七月天。 後來才知道編劇與作詞是藝名敏郎的呂金守。李文古、老師、阿叔、叔母,幾個腳色各顯神通。飾演李文古的李龍麟,是本劇最受歡迎的諧星。呂金守演一位常被戲弄的老師、阿叔等。 第一次拜訪,買了一盒進口蘋果作見面禮,沿著內埔到萬巒鄉大林庄呂屋。 因坐骨神經痛,行動不自在,年近八十,已不顯過往劇中痕跡。談到李文古,氣氛熱了起來,提及紀錄片拍攝,呂金守劈頭一句說不習慣在公共場合被跟拍,我一時支支吾吾,忘記回了什麼。 當晚呂老師意外來電,口氣不悅說蘋果是爛的。 隔天趕到水果店,一顆顆鑑定再送一次。呂老師提著垃圾桶出來,指著爛掉的蘋果,氣呼呼問這是哪一家? 大半生年節送水果禮多次,不曾聽聞親友提過異見,這是我頭一遭碰到講實話的人。 爛蘋果事件進一步了解呂金守脾氣,個人覺得紀錄片找到故事核心,鎖定呂老師個人魅力。 這階段拍片準則:出門拍攝不方便,在家受訪可隨意。 呂老師話一開沒完沒了,搬出久違了的編劇本色,早期歌唱界、錄音室種種,中段事件講在前,頭尾排在後,俗語粗話插在無意間,隨你錄到滿拍到夠,即使是稀哩嘩啦噪音的下雨天。 訪談一次、二次、三次,心血來潮時,融入氣氛吟唱起來,低起高落,丹田渾厚寶刀未老。最愛聽呂金守本人唱〈臺東人〉。幾句「稻仔大肚驚風颱,阿娘仔大肚驚人知。左手牽衫掩肚臍,右手搧君仔擱再來」。高明的譬喻手法裝飾了看似草莽的低俗,令人佩服。 年少時呂金守曾跟隨萬金村民爬南大武山,上山砍樹木,下山扛木頭。錢好賺吸引了一群外地人,臺東來打工的總愛唱他們的林班歌,趁休息時彼此交流展歌喉,呂金守鍾情一首歌,常跟著哼上幾句。 為了圓歌唱的夢,28歲時關上腳踏車店大門,呂金守攜妻兒遠到臺北闖蕩,參加歌唱比賽被鈴鈴唱片公司相中,從此步上他愛演愛唱的舞臺人生。由於略諳日語,恰逢翻唱日本歌曲風潮,來自萬巒的小人物終於熬出頭。 有一天呂老師突發奇想,當日騎他心愛的日本製500cc重型機車從臺北飆回屏東萬巒,找到熟識的萬金村友人。雖事隔多年,朋友依稀記得〈臺東人〉的片片段段,呂老師謹守用詞分際略加改編,這是名曲〈臺東人〉的由來。 在唱片公司上班時,作詞是他的本務,隨身攜帶紙筆以備急需是日常。 曾在洗澡當下靈感乍現,浴間無紙筆,二話不說光著身子衝出,拿到紙筆趴在地上記下詞曲。 這些故事都是回溯的畫面,我的電腦剪輯檔欄位,一長列是坐著講話影像。用聽的讓人覺得有十足魅力,畫面看來就活力不足了。 訪問告一段落,前端作業部分粗剪完成,距離合約50分鐘的需求尚有好幾段的長路漫漫。 打了十幾通電話,想碰碰運氣,老師總回說沒有外出計畫。 那一陣子經常開車尋靈感,東南西北繞呀繞,頭溝、三溝、泗溝、五溝水,萬金等,心情就像呂老師寫的那首〈斷線的紙鷂〉。 一年了,紀錄片合約到期,須申請再延一年。 2015年,情況有了改變。 某日早上呂老師來電,只響兩下,像是按錯手機號碼,趕緊回,先側聽到環境聲,趕緊問老師人在哪裡,原來是左營高鐵站,搞清楚今晚臺北住宿地點後,隨即開車至左營。搭高鐵轉捷運,抵達臺北士林某旅館,已經是下午三點多,詢問櫃檯住宿名單經查無誤。 坐在旅館對面的全家超商外頭,從下午三點半待到晚上八點多,終於見到一輛廂型車緩緩駛進旅館玄關,下車的除了呂老師夫婦,還有「李文古」劇團主角李龍麟,一行人接受老友招待,隔天有安排的錄影行程。 呂老師見到我,嚇了一大跳。原本準備就寢,特提議外出吃宵夜。這下子我可心花怒放了,不只拍了逛街,全紀錄用餐聊天過程,且外加《李文古笑科劇》雙主角合體。畫面也對應了呂金守相關流浪到臺北的歌曲。 我得趕最後一班高鐵,臨走呂金守夫婦齊聲對我說:「回到屏東打電話給你。」 呂老師回到屏東後,如約通知我,答應所有生活上跟拍。 諸如找老友敘舊、咖啡店暢飲、農路夕陽鐵馬行等。這是日常生活側拍,並非刻意安排,對紀錄片助益不少。 有個夜晚,坐上剪輯臺,將大量剪輯素材一一拉下,發現忙了幾天卻不見曙光,心裡又開始著急。 隔天中午,手機鈴響,響一聲而已,鈴聲的感覺似曾相識,赫見呂老師的手機號碼,果真又是來報佳音的。原來呂老師正等待西卿的來到,卻按錯號碼。 難掩心中竊喜,沒經過呂老師同意,直奔呂屋。 真巧,今天晚上是呂家大喜的日子! 興奮之餘,沒想到呂老師竟板著臉孔告訴我,今晚他不參加婚宴,除了神經痛外,熱鬧場面也讓他不舒服。意思是說我可以回去了,晚上也不用來,紅包免了。 收機器回家。一路上心情沮喪,怎麼辦?只好仰賴紀錄經驗指引我該走的路,汽車就這樣來到餐廳門口。 呂金守曾在黃俊雄布袋戲團寫過好幾首歌詞,如〈冷霜子〉、〈醉彌勒〉等。也曾為西卿製作唱片,布袋戲盛行年代,她那一首〈苦海女神龍〉,流行全臺。 這次西卿特地南下屏東求教呂老師,主要為了社區的歌唱課程,而碰巧遇上這場喜宴。 七點開席,我提早多時站在餐廳大門守候。因為心中有盼望,時間過得特別快,沒多久見男方親友團從停車場走來,舞臺上樂隊啟奏,臺上臺下熱鬧起來,呂金守等人在宴席廳親友席坐定。我借用吵雜聲來壯膽,走近呂老師跟前,大聲請問今晚是否上臺唱歌,他搖頭揮手說不唱,西卿一人唱就好,還遞給西卿一張點歌條。 這時我想到一個人,希望能助一臂之力。高瘦的他正從貴賓室出來,我跨步正面擋下,懇切說了幾句,他反應快,點個頭轉身走向席間,蹲在呂老師旁咬耳朵。下了點功夫後阿公還是搖頭,說著說著,膝蓋蹲得越來越低,賀喜的親友擠了過來,此情此景,阿公不答應也不行了。 今晚的宴席,氣氛籠罩在呂金守與西卿懷舊歌曲中,像一場歌廳秀。西卿唱〈苦海女神龍〉,史艷文、藏鏡人似乎又回來了!呂金守的〈冷霜子〉、〈醉彌勒〉強力放送。 親友來賓大都為中老年人,聽到「咱若是心頭結歸球,都來飲酒濕一個濕一個……」齊聲對著呂金守高喊「國寶」、「國寶」! 就在今夜,呂金守影像魅力指數100。 呂老師創作的名曲,客語、河洛語、國語總共不下百首。除客語歌外多為翻譯日本的歌曲。歌雖流行,卻不為官方和民間藝文界給予高的定位。 2018年在屏東演藝廳盛大舉行呂金守追思晚會,呂老師遺願終歸實現。 那一天我們家三人出席,進場有專人引導,不用排隊。一生第一次在崇高殿堂坐上貴賓席。晚會場上看紀錄片時,心中想到很多該感謝的人、事、物,包含呂老師那支老手機。 呂金守1935年至2017年。 向呂金守老師致敬。 ◆邱才彥,屏東竹田人,長期在地耕耘的資深影像工作者。以鏡頭將南國的風土民情、人文故事、傳統技藝,一一蒐羅於影像方格裡。拍攝上百部影片,曾獲八座金穗獎。 編案:紀錄片導演邱才彥,應該是以鏡頭守候屏東最久的人,得過八座金穗獎,到現在依然是攝影機不離身,在他的鏡頭裡,有過萬年溪、臺糖老火車、有過莫拉克風災、還有過恆春民謠人,他的鏡頭是屏東的文化歷史的快門、也是風雨快門;在他回憶的呂金守紀錄片拍攝的過程中,其實就是他每一次鍥而不捨的寫照。 (本文同步刊登於文訊雜誌2023年9月號)
- 膠囊時光小記《屏東作家身影》系列
文:吳文睿 每逢假日,站在屏東市勝利星村永勝巷的獨立書店「永勝5號」店門前,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和修葺齊整的日式建築,我總會有點恍惚,彷彿眼前出現了多重疊影。 第一重疊影,是2016年莫蘭蒂颱風掃過南臺灣之後,我站在同樣的位置望著樹倒屋殘、面目全非的永勝巷發楞,另一重疊影隨即覆蓋上來──不過幾個月前,這條小巷還歲月靜好,時光如貓靜靜蹲踞,作家張曉風從巷尾緩緩踱步而來,就要走回她的「老家」──「永勝巷5號」…… 每思及此,我總會想:這彷彿時光暫停的小巷,竟不到幾個月全變了模樣,再不到幾年又演化成另一種觀光風景,而我和拍攝團隊怎麼就這麼湊巧的在那個時間點留下了這段時光?做紀錄片的我彷彿製作了一顆時光膠囊,影片時長雖短,卻保存了一段深刻的記憶,日後一經開啟,記憶便汨汨流出,為觀者訴說作家與「她的屏東」的昔日種種。 自2016年起始,我和屏東大學以及屏東縣政府文化處合作拍攝的《屏東作家/文學身影》系列紀錄短片,到今年已是第7年了,由我經手的有7部,換句話說,已經產製7顆這樣的時光膠囊了。 這些時光膠囊裡的「身影」,有張曉風、李敏勇、黃基博、郭漢辰、利玉芳、封德屏以及吳晟。「屏東」之於這些作家,有的是一生長居之所,有的是出生和求學之地,但無論哪一種因緣,「屏東」在其生命中都占了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 於是我們的鏡頭跟著張曉風,看見她色彩斑斕的屏東記憶,以及愛好自然的啟蒙;跟著李敏勇從「感覺自己好像沒有故鄉」到體認「屏東的海把我和世界連在一起」;聽了幾堂教學生涯超過60年的黃基博獨樹一幟、啟發了無數小學生的作文課;伴著郭漢辰拖著病體穿山過海,體會孕育他作品的屏東土地;聽見「三聲道詩人」利玉芳一回到久違的村子立即自在的從臺語切換回客語,知曉母語的根深柢固;陪著封德屏走進戒備森嚴的屏東空軍基地,找尋「全臺灣最神祕的眷村」舊址;隨著吳晟一個個拜訪他屏東求學時期的老友,感受這塊土地上曾經不羈的文學青春…… 透過這些作家的視角,我這個雖在屏東出生、長大,生活範圍卻甚少跨出屏東市,高中畢業又隨即離家求學、工作的「屏東人」來說,等於從各種不同面向重新認識了這塊土地。 是的,讓人「從各種不同面向重新認識這塊土地」,是我製作這一顆顆時光膠囊的初衷。我希望它除了是一系列關於作家的介紹短片,也是一扇扇窺見這塊土地的窗口。 為了達成這樣的目的,我和製作團隊盡可能在有限的資源下,將每一部片都做得美麗而有趣,達到吸引觀者的目的。美麗,是鏡頭上的講究;而有趣,正如前頭所說的「湊巧」,這個系列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湊巧,我總將其稱之為「紀錄片之神」的賜予。 試舉一二,拍攝詩人李敏勇時,於拍攝當日尋找場景,第一個穿出防風林抵達的海灘,就橫擺著一根美麗的漂流木,旁側是一座廢棄的碉堡,我讓詩人在這樣的「布景」前讀詩,恰正呼應了事先選擇的詩人作品;而隨詩人利玉芳回屏東內埔老家,途經黃昏市場,詩人同賣菜的婦人搭話,婦人竟正好是同村莊的人;又如拍攝編輯人/作家封德屏時,我苦思如何自然地帶出她與屏東的聯繫,竟就在她拜訪作家曾寬時,由曾寬口中講出了「她是屏東人咧!你看她爸爸給她取作這個『屏』!」天將神兵一般的解決了我的苦惱…… 此外,天氣也總是幫忙,拍攝這系列時堪稱呼風喚雨,要有光便有了光,要夕陽給你美麗的夕陽,要陰雨則有陰雨,甚至,要狗來呼應詩人作品,就給你衝出一條大聲吠叫的狗…… 而除了介紹作家、除了重新認識這塊土地、除了那些「紀錄片之神」賜予的湊巧意趣,更重要的,或許是留下已逝作家們的身影。這系列紀錄/拍攝到的作家,有好幾位已經離開我們了:諸如郭漢辰、曾寬、白萩、王牧之……,都在影片中呈現了他們即使蒼老或體衰,卻仍勃勃跳動的文學心靈。 稍有遺憾的,是即使自認用盡心力製作了這系列短片,但地處偏遠、資源有限的屏東,畢竟不是眾人目光的聚焦之地吧,至今仍有許多人不知這系列的存在。但願以此拙文略盡棉薄之力,讓這一段段「膠囊時光」有更多被看見的機會吧! ◆吳文睿,獨立影像工作者,作品有《告別進行式》、《礱之旅》、《當我不存在就好》等多部。曾獲金穗獎優等獎、香港華語紀錄片節短片組冠軍、紐約電視節銅獎;並曾入圍金鐘獎、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高雄電影節、南方影展、臺灣國際民族誌影展、新加坡亞洲影藝創意大獎等國內外影展。和動畫創作者莊禾共同創作之動畫短片《菜乾》,入圍了2021年首爾國際動畫影展、MONSTRA-里斯本動畫影展等多個國際影展。 (本文同步刊登於文訊雜誌2023年9月號)
- 浸水營古道西段,以及水底寮
文:劉克襄 我喜歡從水底寮出發,一如早年的旅人。如清朝時的兵勇,如日治時期的民族學者。 黃昏時,下榻水底寮五龍寺,趁天黑前趕去三叢榕土地廟邊,探看嶺路頭石碑。在榕樹下賣高麗菜的中年男子告知,早年浸水營古道是從旁邊的溪圳往東,小時自己常在溪邊玩耍。如今古道變成水泥排水溝,場景教人唏噓。另一位老漢出來納涼,同樣興奮地分享來去溪圳的經驗。 現今旅人參與浸水營古道健行,橫越的泰半是東段的山路。坐落於屏東的西段,較少為人知。水底寮的鄉親相當熱情,意外地幫我的西段小行打底。 此條古道東段山區頗為潮溼,山蘇和筆筒樹等還算普遍,呈現的風貌接近北臺灣的原始森林。西段的環境明顯乾旱許多,植物相因地理環境截然不同。二○年代時,人類學者宮本延人徒步時便清楚地描述,東西段擁有不同的林相,西段多為部落的開墾地。因而我會鼓勵山友,多花一天時間,何妨先走訪西段,了解周遭部落,同時認識比枋寮更早,清初時便開庄立村的,水底寮。 做好兩天一夜的旅次規畫,先探訪西段,隔天再橫越東段,對此路的歷史脈絡會有較完整的認知。古道專家楊南郡,生前如是觀,清楚地便把西段視為出發的前菜。 從水底寮出發,下一站是新開園登山口。昔時的崁頭營遺址,早消失於苗圃園區。循旁邊古道緩上,多半為手砌石路。中途有些路段,以輪胎作為臺階,便顯荒謬。 一路常見的熱帶樹種,大抵有山柚、山柑、假酸漿和克欄樹等,半途休息空地還有棵皮孫木,高挺聳立,可及三四人抱。皮孫木是南臺灣山區谷地常見的代表大樹。假酸漿到處可見,因而作為阿拜包裹的食材自可理解。山柚也滿山遍野,頗教人驚奇,難怪達魯馬克族特別熱愛此野菜。 古道周遭蝴蝶不少,隊伍裡的昆蟲研究者一出發即忙個不停。年輕的博物學者鹿野忠雄,1929年在此寫了篇黃帶隱蛺蝶的報告。描述夏日六月時,大武山下的部落,到處可見此一南部特有的蝴蝶,每個地方都能採獲。我來走訪,終於明白。原來牠的食草,臺灣麟球花,古道兩邊到處可見。 歸化門社遺址係浸水營古道西段的重要參訪點,位於稜線位置。上抵大漢林道交會處,繞一段產業道路,當可探看。同時由此下山,走訪力里溪邊的力里社區。 約莫半小時抵歸化門社遺址。昔時,此社不少族人係由大漢山附近的力里部落分出。約莫三○年代,力里部落人口過多,耕地不足。在日本總督理蕃政策下,部分族人被迫遷移到此。 昔時社群在此生活,不只設有學校,還有一日警駐在所。產業道轉彎處,覆蓋著次生林的山坡,應該是當年居住的地方。臺地範圍廣闊,如今僅剩頭目家,殘垣較為完整。此地並非板岩環境,因而缺乏石板。住宅都是石塊堆疊,樹莖和茅草覆頂的住宅。有些荒廢的住宅經過整理,殘垣斷壁還能完整呈現。好幾戶住家門口,擺有後人祭拜的貢品,諸如酒和香煙,顯見常有後代子孫回來探望。 六○年代起,此地因水源缺乏,加上欲與漢人交易蠶絲,此地排灣族人再次搬遷,移動到下方的力里溪岸,和老七佳社群併村,一起生活,乃今之力里社區。當年學校搬遷,一些七、八十歲老翁還記得,各自都要扛著課桌椅下山。 經過力里社區時,有戶住家,十來位排灣人在庭院燒烤食物,以及喝酒。我們經過時,彼此揮手招呼。他們熱情地邀請,一位婦人乾脆端了一盤食物過來,跟我們分享。她說是山豬肉,不是家裡養的。我們一人手持一塊,放進嘴裡用力咀嚼。山豬肉飽富彈性難以咬動,但那熱情,被我們大口吞進去了。 黃昏時再回到水底寮,走逛老街。彎曲的小巷交會成十路口,一間間荒涼的百年紅磚老厝,坐落於深弄裡。時間在此積累了滄桑又傾圯的古意,百年街市的質樸氛圍分外鮮明。 但不同於其它老鎮的沒落,諸多老舊商舖櫛比鱗次的錯落,依舊活絡地生活著。作為進入浸水營的第一站,它仍曖曖含光。等著我們肩起背包,一起攜進古道的路上。 ◆劉克襄,生態系自然人。日行性,習於晨間慢跑。棲息於臺北或臺中,喜出沒於山徑、鄉鎮、菜市場。勇於嘗百草,知覺敏銳。擅長在城市感受自然端倪,在日常發掘溫情興致。寫作不輟,熱衷繪圖。曾任中央通訊社董事長,窗口鳥友為麻雀、斑鳩和八哥。 (本文同步刊登於文訊雜誌2023年9月號)
- 我的「屏東記憶」
文:封德屏 不是熟識的朋友知道我在屏東出生時,不免有些驚訝。多數人知道我來自臺中,並已落腳臺北就業成家多年,似乎難以聯想我與遙遠的屏東有關聯。 為了證實我與屏東的淵源,我努力分享我的「屏東經驗」,當然也是我難忘的童年往事。感謝愛拍照的媽媽,為我們留下一些照片,當我打開記憶寶盒時,總能活靈活現,不由你不信,因為有圖為證。 1949年,國共內戰尾聲,父親任務在身。22歲的母親帶著3歲的大姊、1歲的二姊,以及父親同袍的妻、子,一行5人,輾轉戰火,終於在屏東的空軍基地團聚。 1951年哥哥出生,因紀念在臺出生取名「德台」;幾年後到我出生時,理所當然就叫「德屏」,兩年後中秋節出生的妹妹,不能再用地名,就叫「德秋」。一家七口住在屏東北機場的空軍眷村。長排的舊建築,每排十戶,每戶不超過15坪,約略有十幾排。父親是士官長,當時月俸三百元,除了全家的生活費外,五個孩子的學費、補習費,困境常逼何止捉襟見肘。父親是嚴謹守法,具有專業的軍人,但對於解決經濟上的難題,就束手無策了。難得的是母親,盡棄未嫁前獨生女的驕寵,變得堅強又靈巧。她想盡辦法,增加家裡收入,支應每個月龐雜的開銷,讓我們過得一點都不寒磣。 我們家在眷村左側第一排,屋前有一大片空地,爸媽搭建了一個養雞養鴨場,左側還搭起了鐵棚子養羊,後方空地有幾棵木瓜樹。雞、鴨、羊,養大了賣錢,平常雞鴨下的蛋,就是我們的營養品。小時候,每天聽到雞生蛋的啼叫聲,我和哥哥爭先恐後的飛奔去撿。暑假的早晨,我們姊弟幾個拿著爸爸手做的鐵桶,在野花野草蔓生的溝渠裡撿拾蝸牛。爸爸將蝸牛煮熟剪成塊狀餵鴨子,鴨子長得又肥又大。如果買菜的錢不夠了,媽媽就紅燒一鍋鴨,或殺隻雞來個一雞二吃。院子裡的木瓜,生的拿來涼拌或做四川泡菜、青木瓜排骨湯。有人感冒咳嗽,拿熟的木瓜燉冰糖,食療功效很不錯呢。記憶中的童年,餐桌上總是吃食不斷,豐盛可口。 草叢裡母羊生產了,往往被鄰居的哥哥姊姊發現,急忙來通報,4、5歲的我跟著大人跑,看到羊媽媽側躺著保護她的新生兒,我很想摸摸小羊,但又有點害怕不敢靠近。我們小孩總是在幫忙家事之後,不忘尋找我們的「美食」。在雞舍、鴨棚、羊圈旁的野地,除了雜草,還有一種我們稱做「波波草」的果子,被一層網狀薄膜包裹著,當薄膜變成稍乾的黃棕色時,裡面的漿果就成熟了。我忘不了一口一顆,把波波草送進嘴裡,那甜甜酸酸的滋味。 爸爸在1943年抗日作戰期間,曾加入中美混合聯隊的「飛虎小組」,略通英語。母親慫恿他問駐防的美軍,是否需要洗燙衣物,於是在爸爸溝通下,我們除了「畜牧」業,又做起類似今天洗衣店的工作。媽媽運籌帷幄,找左鄰右舍一起幫忙,負責洗的、燙的、摺衣的、編號的、點數的,一清二楚。白天爸爸們要上班,媽媽們要帶孩子,做家事,晚上等小孩睡了,大人們再一起工作。 眷舍雖小,我們屋前卻有一大片空地,爸爸在騎樓下裝了幾個燈泡,再接水管及水龍頭。那時沒有洗衣粉、肥皂絲,全靠一雙手及鹼性很重的肥皂,媽媽原本光滑細嫩的雙手在洗衣板上來回搓洗,變得又腫又粗。未滿6歲的我,晚上常藉故遲睡,跟著兩個姊姊幫忙打雜,那時總覺得那麼多人一起忙進忙出,很好玩。 許多夏天的晚上,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梔子花香,洗衣聲、水聲,伴著大家說話的聲音。男人們談國事、工作,女人們談孩子、故鄉往事,沁涼的夜風中,忘記了身體的疲累。一個夏天過去,秋冬很快也跟著結束,洗衣的副業讓我們家和左鄰右舍家計改善,爸爸還結交了好幾個美軍朋友,經常幫他們買一些生活用品,也送他們一些熱帶水果,他們都覺得很貼心,讚不絕口。他們也只是大男孩,服完兵役要回國,臨行前很多還依依不捨與我們這些小孩告別,也許因為我和哥哥、妹妹、鄰家小孩,總在他們站衛兵時,隔著鐵絲網和他們微笑或比手畫腳地「聊天」,稍解一點他們身處異鄉的寂寞。 美軍撤防後,婦聯會向眷村婦女推廣副業—打髮網。那時,髮網是時髦女性外出、宴會時,用來裝扮頭髮的飾品。主要的材料是一種像極了女人頭髮的黑色尼龍線,除了要用梭子來回編織成網狀,講究一點的還要串上彩色的亮片或小珠子,過程繁複。媽媽手巧,打得快又好,白天除了料理三餐,照顧孩子,飼養一大群雞、鴨、羊外,晚上還要督促姊姊哥哥做功課。一直到夜深人靜,我們都睡了,她才徹夜不停地趕工。一個月下來,就有六百多元的收入,足足是爸爸兩個月的薪水。3歲的妹妹、我跟爸媽一起睡,童年的記憶裡,總有半夜醒來看見媽媽趕工打髮網,和她偶而打盹的畫面。 讀了兩年眷村裡婦聯會辦的幼稚園,滿6歲的我上學了,屏東空小一年級新生。每天早上和二姊、哥哥一起,在村子口坐軍用大卡車上學,個子矮小的我,只能兩手緊握卡車邊緣的木條,眺望車外風景。我至今記得一年級導師名字叫杜桂珍,還有幾個同學的名字。有一天中午留校(一年級通常都是半天),杜老師讓我從教室旁的側門出去,幫她買涼麵。前年回屏東,再走一次當年教室位置,確定老師叫我去買的涼麵,就是今天仍在開店,名聞遐邇的「任家涼麵」。我記得班上我最要好的一位女同學叫徐秋玲,我一年級暑假過後,因爸爸部隊要移防臺中清泉崗空軍基地,舉家要搬到臺中清水鎮,我依依不捨地告訴她要轉學搬家的事,那時刻,似乎也是在向屏東匆匆告別我的童年! 1991年元月,《文訊》開始執行「臺灣各縣市藝文環境調查」計畫,以每一個月一個縣市的進度,總計用一年四個月的時間完成了16個縣市的專題企畫。這個計畫對《文訊》「不以臺北的觀點看待臺灣」的編輯視野有很大幫助。當時對外表達我們的構思,決定從離臺北最遠的屏東出發,可能不免摻入一絲我個人不自覺的情感連結,畢竟「原鄉」讓人魂牽夢繫。 相隔32年,2023《文訊》啟動「文學四地,臺灣島行—屏東.嘉義.新竹.臺東」的企畫。屏東原有的純樸動人依然存在,她更以曖曖內含光,吸引住眾人的眼睛。因此這次計畫,屏東仍然掌旗打頭陣。 從臺灣最南端的屏東出發,走到今日,感謝屏東,給了我人生最初階段的滋養與培育,也給了我堅持的力量,不忘初心,一路勇敢前行。 ◆封德屏,現任文訊雜誌社社長兼總編輯、財團法人臺灣文學發展基金會董事長、紀州庵文學森林館長。長期主編《文訊》雜誌。曾獲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最佳編輯獎、金鼎獎特別貢獻獎、臺北文化獎等。著有《美麗的負荷》、《荊棘裡的亮光》、《我們種字,你收書》。 (本文同步刊登於文訊雜誌2023年9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