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童話 白雪公主後來呢？廢紙堆裡的歐吉桑轉生術

電子書滑得到黃金屋、千鐘粟及顏如玉嗎？這不好說。不過李世儀賣紙本書大半輩子，曾見到端倪。早年加工區作業員月薪七八千元時，他的書店一日營收即有千把塊，不僅就此養大一對子女，各有所成，一歲多孫子如今回家，也愛拿書當積木，搬上搬下。書香滿家何有憾？若論不足，近十年來「顏如玉」想到就吵，比較令人頭疼。吵什麼呢？還不就叼唸書店該收了。他太太蔡晨圩要他「別懷念過去向前看」，但辯再多次，他心揪著始終難離手。

李世儀快七十歲了，他經營的「屏東文化城」書店鄰近屏東車站、屏東夜市，營業逾四十年。最早書店在上海路，他妹還在廣東路開分店。近半世紀營業規模多次調整，如今在屏東市民族路的雙店面，佔地百坪，傳統透天店面縱深五十公尺，走進店裡，彷彿在書牆築成的水道泅泳。

童話故事之從前從前

「其實我小時，家裡經濟不錯。」國小同學打赤腳，他已穿皮鞋，但後來阿公幫親戚作保被拖累，局勢才大變。他國中畢業沒法再升學，白天在加工區當銑床學徒，隔三年攢夠錢才讀夜校。有位同學的姐夫開車載運廢紙，進廠碎輾成漿前，先把舊書挑出來。不論良莠秤斤論兩，一公斤二十塊，問他們想不想賣舊書。他同學沒興趣，李世儀點頭了，半輩子賣書生涯就此展開。

初始沒店面，他白天在加工區做工，閒時「一百西西摩托車疊兩箱書，在加工區前擺攤或跑商展，一天賣幾百塊也高興」。結婚後因為太太是屏東人，碰巧公司要遷廠，他拿了七萬塊資遣費，便到屏東成家立業開起書店。

不要再懷念過去向前看

「早期生意好，尖峰時段兩個櫃台全開，結帳還得排隊。」蔡晨圩說，他們早期營業至深夜十點半，但後來根本沒閉店時間。因為附近是車站公車站，深夜十一點還有人等車，金馬號、中興號沒出站，店裡就有人流連，他們得等客人散去才打烊。而「臺灣錢淹跤目」那幾年，滿街KTV、保齡球館，夜班族吃完早餐也來逛。

別聽他們夫妻吵就無限想像，她早年可是跟李世儀吃過苦。蔡晨圩說，中國的醫學書法命理書畫書，在臺灣銷路很好。他們會一起去廣州搬書，夫妻倆一人一大行李箱，上肩背雙手拖，塞不下再拜託同團朋友帶，「有一次搭計程車，司機還笑我，人家來都買名牌包，你怎麼買書咧」。

成人童話沒有金蘋果

只有白毛尖

他們從新手爸媽開書店，做到變阿公阿嬤。李世儀坦言，他從小因家境關係沒機會讀書，很多卡通人物等開店才認識，像七個小矮人是後來開書店看了白雪公主童話才知道。書店給他的不是黃金屋、千鐘粟如此具象的物質，但所賜予更令人印象深刻。有一位中國交換生是李敖的忠實讀者，每次來店即捧讀其作。他看了透過管道索求李敖簽名書送給那位女粉，讓她開心到離臺多年持續聯絡至今，有次還專程送來高檔白毛尖茶。

「我根本不懂茶，更不知道白毛尖有多高檔。」李世儀說，他賣書當然跟出版社熟，「要簽名書也不是什麼難事」。他說得淡然，但這種是因書而起的情誼，讓人事隔多年聽了猶感悸動。

只不過這終抵不過時代大浪淘洗。李世儀說，四十多年前載書跑商展時，廢書一公斤二十塊，現在還是二十塊。他藏書量大，最多時逾二十萬冊，每年開學季會跟大學院校的校園書局合作辦書展。一季跑下來六十幾所，比教育部長跑的學校還多。那年代教授選書都精裝大部頭，要價不斐，一到開學季，店裡擠滿尋書新鮮人。那也是成人網站OnlyFans、社群平台X還沒出世的年代，書店裡有專區陳列限制級寫真，買不起或未滿十八的學生一被荷爾蒙催動只好偷，他們還曾抓偷書賊追到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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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都是過去式了，現在上課筆記都在iPad或雲端了，滑開手機要什麼香艷刺激沒有。書店還有空間嗎？它還能活嗎？正是夫妻倆吵架鬥嘴的主因。

李世儀曾在2014年一場讀書會，分享日本作家石橋毅史的著作《書店不死》。當年兩岸服貿協議是否開放印刷及其輔助業引發熱議，出版社業者群起抗議，指服貿一旦簽署將掐斷出版業及書店命脈。李世儀分享該書的企圖不言可喻，當年他在臉書發文坦言自己「有點睜眼說瞎話」，如今又過了十年，大限到了嗎？書店該死了嘛？會死嗎？

「會死。不死也要讓它死。」蔡晨圩趁李世儀思索，搶先下結論。她說這幾年作帳，發現根本賠錢，不賺錢的生意幹嘛做。李世儀在一旁吶吶說，「前陣子農曆年好像有回溫啊，人滿多的……。」話沒說完馬上被斬斷，蔡補刀說：「那是節慶氛圍，不要再懷念過去向前看。」這下又換李世儀沈默了。

其實他們也不是真吵，蔡晨圩再怎麼拿話堵他，還是笑笑的。那背後有因書店情牽，攜手一生的酸甜苦澀。

為了化解尷尬氣氛，李世儀起身巡店。穿過書牆，看到一整套金庸，在臺灣剛解禁時，遠景出版社白色書封版的《金庸大全集》，那是多少X世代的夢幻逸品；還有一整列的志文出版社叢書，從佛洛依德的《性學三論．愛情心理學》到三島由紀夫《愛的飢渴》、《鄭愁予詩選集》，紙張雖泛黃，但那可是「文青」這個流行語都沒出現時的精神食糧。

「書店……，嗯，就看要不要讓它死吧。」李世儀最後下了結論。他覺得，一家書店開了四十年，嗯，好像還是有點社會責任吧。截稿前他來了電話，興奮宣布：「我決定繼續開了。希望家裡有舊書但不捨得丟棄碎成紙漿的人，還有想找舊書的人跟我一起拼，大家努力把書店開下去。」

屏東文化城

屏東縣屏東市民族路115號

出處：屏東本事2025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