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吉他、一杯酒，不必調音的天籟
一只老老的Walkman卡帶隨身聽倒帶，滄桑的捲軸喀啦、喀啦……，斷斷續續跳針，依然按捺不住愛歌唱的靈魂。
「心上人呀心上人，你到底在哪裡......你在屏東縣、我在內文村，我該怎麼辦？想來想去我倆的感情，一天一天冷下去。我正盼望有情的老米酒能消除我的痛苦……」
排灣部落姑娘蔡美雲呢喃族語古調《心上人》，深深的話，輕輕地唱，她的心意收藏在振聲唱片行，唱給懂的人聽。
人生有歷練，才唱得出大地母親的深邃遼闊情感。
許久沒唱歌，唱片行裡的老舊唱盤音響難掩滄桑生疏，直到擴大器（Amplifier）主旋律漸強，音響平衡器調節不同樂器聲道的高音、重低音，D&T雙聲道喇叭繼續哼唱才剛拆封的李碧蓮專輯《愛人結婚吧》。
唱片記憶汩汩倒轉，記得那來自屏東深山裡來的聲音，隨口哼哼唱唱，排灣、魯凱古調一字多音（Melismatic）高亢宛轉的聲線，收錄成轟動部落的原住民族語音樂專輯，林班歌后蔡美雲歌聲響徹雲霄，在山間部落迴盪，振聲唱片行老闆吳憲忠也還記得，排灣少女朴秀花清澈如山澗溪流的嗓音。
原住民族語音樂就是要聽那歌喉調調、那聲音口氣，如果還有混入小米酒微醺酒氣的節奏，「錄音製片絕對暢銷、一炮而紅！」
排灣族語唱片將不同曲調的歌曲連串不間斷地演唱，閉上眼傾聽嘹亮歌聲，想像婚禮慶典男女賓客手牽手唱跳四步舞，跟著陳育修排灣族山地民歌、或王秋蘭排灣族原始傳統組曲唱片連串歌曲而即興搖擺。
「歌手有人生歷練，才唱得出大地母親的深邃遼闊情感。」吳憲忠說。部落古調歌謠可以傳頌深刻家族功勳、山林河川溪流、打獵出征，卻不一定只有雄壯，彩虹斑斕的蝴蝶鳥兒也可以是心上人的想像，在無邊無際的山林勞動苦悶裡，和情人分隔兩地，你一句我一句、一把吉他隨口唱出情歌。
振聲唱片行是原鄉歌手的知音，「初試啼聲就簡單試音、哼幾句曲調，只要歌聲有道地原住民部落母語本質內涵，達到我要求的標準，錄音！」
吳憲忠帶著原住民部落古調奔走，甚至上山走入獅子鄉部落采風試音，採集淳樸悠揚的聲音，重新編入歌手生活經驗，再和高雄錄音室音樂老師溝通曲調，憑著對歌聲直覺音準抓出主調、配樂，彈奏電子琴，混音大小鼓、銅鑼、吉他、笛子口琴。
愈簡單的樂器，最好只是一把吉他、一支口琴，哼出原住民喝酒作樂的即興，不加修飾的原汁原味，頂多背景音軌融入潺潺溪水、樹葉窸窸窣窣混音，加減襯托山林氛圍。
唱片聽眾在哪兒？上山找！
在國語金曲、台語金曲唱片主流裡，振聲唱片行因為蔡美雲初試啼聲，天籟從獅子鄉內文部落走下山，「感謝老天啦！」但是，錄好第一張原住民族語音樂專輯後，聽眾在哪裡？吳憲忠載滿一車唱片到原鄉部落，直接找村長借用村里廣播室，大聲播放專輯歌曲，「看合不合部落的耳朵！」順便送村長一張唱片。
結果唱片轟動熱銷大賣，在版權意識尚未興盛的年代，部落一傳十、十傳百盜拷貝，就連計程車運將車內音質沙啞的音響也在雜音裡播放部落金曲。
比起台語唱片大卡司、大製作，砸百萬重金錄音後製、跑廣播電台宣傳，原住民族語音樂專輯製作成本緊縮，不超過30萬元，根本沒有廣告預算，怎麼讓電視台、中盤商聽見振聲唱片行的聲音？吳憲忠跑到屏東最南端的恆春、甚至台東，挨家挨戶拜訪電器行推銷、打開忠實聽眾通路。
說來也有趣，電器行原本不賣唱片，唱片是電器贈品，「這些電器行專門經營原住民的生意！」後來還靠「戰鬥團」走進山地村落，整車補給部落老人家的生活百貨、鍋碗瓢盆、鹽巴砂糖、肥皂針線，而唱片、錄音帶更是族人心靈補給，戰鬥車沿路叫賣、播放蔡美雲的新歌，部落村民探頭直問「唱片怎麼賣？」一趟巡迴可以賣好幾百張唱片。
振聲唱片行堆疊的老唱片之中夾著一張手抄紙卡，洋洋灑灑寫滿了排灣族、阿美族原住民歌手，全是這一張張專輯製片培養的天籟原音，山上的聲音就在山下悠悠地唱。
唱片歌聲漸弱 懂它的人還是懂
吳憲忠從爸爸手裡承接振聲唱片行，原本單純只是唱片行，也漸漸拓展唱片公司生意，製作過「酒國歌王」陳一郎台語音樂專輯《行船人的純情曲》，當時非得上台北都會區錄音，久而久之覺得，不如好好做原住民音樂專輯，有市場也能照顧家庭。
身在唱片風華絕代的那時，1970年代賣大眾音樂黑膠唱片，1980年代錄音卡帶上市，後來1990年代CD碟片稱霸市場，台南欣欣唱片行以及屏東莎里嵐、哈雷唱片行群雄四起，唱片行天天笙歌鼎沸，但他卻繼續聆聽山裡的聲音。
而老闆娘坐鎮潮州圓環市井街道，「整個潮州只有振聲唱片行！」景氣大好的時候，批發大眾歌手劉德華、周華健、動力火車、張惠妹的唱片預購銷路極好，大學生、高中生必備手提錄音機，放學人潮一波又一波湧入唱片行，直直站一排挑選流行唱片，一買都是買好幾張，唱片行裡的國語金曲和西洋歌曲試聽DEMO輪播不斷，只有播放、沒有暫停。
振聲唱片行的女兒們幾乎和唱片一起長大，「可以說是被唱片養大的小孩！」見證過「買唱片送海報」的唱片樂壇輝煌風光，茶几上還擺著一副《魔杰座》撲克牌，灌錄唱片留聲的產物，現在是吳憲忠和小孫女的消遣娛樂。
活了超過半世紀的振聲唱片行，音響裡的主旋律歌聲漸弱，嘎然畫上休止符。透天閣樓儲藏室裡，滿滿的唱片卡帶，不知要賣給誰？賣一張、賠一張，只剩收藏客的浪漫收藏情懷，最後唱片全被回收卡車載走，載滿了三卡車，留下的是迴盪耳邊半世紀的歌聲……。
出處：屏東本事2023春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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