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貴海
六堆的客家人大約在1688年開始進入屏東平原,當時屏東平原的枋寮到恆春地區,混居了比較多的原住民族,包括排灣族、平埔族、魯凱族及少數的阿美族和卑南族,加上為數不多福佬和客家人。枋寮以北到高屏溪南岸,原來是平埔族領地,清治時劃分為鳳山八社,包括上淡水社、下淡水(麻里麻崙)社、力力社、阿猴社、武洛社、塔樓社、茄藤社及放索社等,人口數大約一萬五千人以上。當時的平原是充滿瘴疫之地,各種病毒和細菌的溫床,憂鬱的南方。荷蘭和清朝官員非常懼怕被派遣到屏東平原當官。清治康熙年間,在屏東設立了第一個政府機關,是位於東港的下淡水巡檢司署(海關),清朝自1984年共派了10位官員,其中8人病死任內,1人老去,1人憂去。
客家族人並不因為瘴疫而停止了前進屏東平原的腳步。自1688年後,移入的客家族人不斷增加。他們所占據的地區正是屏東平原扇端的地下水湧泉區,成為屏東平原的米倉帶。這些客家人幾乎都是年輕力壯的羅漢腳,多數與平埔女性通婚或被招贅,也因為平埔族是母系社會,通婚後名正言順擁有平埔族配偶的嫁妝—土地。
清治時代的1721年,屏東地區爆發了朱一貴事件,客家人、福佬人及平埔族的聯軍,攻下清朝在臺灣的首府臺南,十幾天後,因內部權力與女性的爭奪,發生內鬥,客家人與朱一貴部隊對立殺戮。客家人集體聯合起來,與清政府合作,消滅了朱一貴,事件後清朝封為義勇公,建義民廟。清朝官方評斷此事件的導火線為「官逼民反」,歷史寫下了令人迷惑的劇本。
朱一貴事件前,屏東已有南岸十三庄,並逐漸形成六堆,六堆是以戰鬥聚落的陣線布局,分左堆、右堆、前堆、後堆、先鋒堆及中堆,左堆為佳冬、新埤,原為平埔茄藤社聚居地,右堆的美濃,原為魯凱和平埔聚居地,其餘各堆集中在現今潮州到內埔,客家人從此落居屏東平原。
佳冬、新埤及高樹客家人,在習俗和語言上與其他聚落有些微的差距。左堆在舊曆年後15天內,各村庄會舉辦一個儀式,祝賀生下男丁的家庭,叫「拜新丁」,意味著生下未來的壯丁,可保家衛園,增加生產力。近年來,生下女嬰,也可向神明祭拜保平安,順應時代的平權潮流,這個節日也改稱為「拜新生」。儀式前一天在三山國王廟前,用木板、木柱搭建「福場」,像臨時搭起的祭壇,在桌上堆疊米糕、紅龜粄或紅麵包等貢品,寫上新生兒女父母的名字,當天早上,拜新生的家庭要準備長竹桿,將鞭炮掛上,放火點燃,響徹全莊。儀式結束後,將貢品挨家挨戶送給庄裡所有的住戶。
屏東客家歷經荷、清、日和國民政府四個政權。從日治時代開始,居民開始接受日式教育,受教的兒童在日治末期,大約占90%以上,客家人成為識字的日本殖民地的子民,客家人與其他族群的爭端,也因行政區域的劃分,戶口調查的明確,各族間從此保持相安無事的關係。
屏東客家族群的信仰,與其他族群有相當不同的差異,客家人的信仰是祖先崇拜與祖蔭信仰,勝過於各種神祇,如三山國王或媽祖等。客家人有兩個最重要的節日,一是掃墓節,也稱為掛紙節,在那天長輩及後輩必須趕回來,甚至從國外專程回來祭祖,在祖墳周邊用石頭壓貼12張金箔紙,並與上下世代的親屬相認。另一個儀式是在祖堂或宗祠的除夕團拜,幾乎所有同姓先祖的後代聚集在祖堂前,由祭祀官引領儀式,唸祭文、獻上祭品,保佑平安。掃墓節的日子由三山國王爺決定,當天全庄集體行動,祭祖則是同姓宗親在祖堂前的儀式。奠基於上述信仰,客家人建造了不少美麗端正的宗廟,其中一些被列為古蹟;我的家鄉屏東縣佳冬鄉的佳冬及六根兩村,小小的庄頭就有三座古蹟及一座歷史建築。
客家族群之所以能歷經千年仍能存留,我認為有幾個重要支撐,第一是全族不分男女老幼的勞動分工或交工傳統,特別是女性勞動力的分擔上,在家務的承攬上,遠勝於男性,是農業社會及家庭的支柱。第二是晴耕雨讀的價值觀,長輩們總是全力栽培自己的兒女,甚至賣田賣地,希望兒女成為上等的讀書人,脫離一年到頭日出日落,無時無刻的勞動重擔,成為智識分子或中產階級,這種現象在屏東六堆的客家社會已經成為常態,例如六堆的美濃培養出許多的博士及老師,左堆的佳冬下六根庄聚落,從日治時代到現在,培養了國內外至少有一百多個以上的醫生。第三是文化的特性,客家人愛香花,也愛唱山歌。我曾在一首詩中寫道:
跈著含笑樹蘭夜合同桂花
就尋得到客家人屋家
愛花香又勤儉个勞動民族
客家人傳承了平日祭拜祖先的習俗,許多同宗在祖堂後院,種植所謂客家五香或八香的花樹。每天都會摘其中的花朵放在盤子上,是謂盤花。同堂祖先的後代,輪流摘取香花,點香祭拜,一年365天祈求保佑。
日治時代後期到國民政府在一九六○年代,發展加工區邊陲產業,讀書人先離開家鄉、加工區帶走了勞動力、生意人跟著走了,不少客家聚落只剩下長者與小孩。客家族群面臨了上中下層內部人口結構性的改變,這個顛覆性的巨變,正在考驗新一代的屏東客家人。族語、信仰、文化面對全球化的快速變遷,世界村的形成,訊息與網路的日常化,信仰與傳統價值的改變,都是客家族群必須面對的困境,也希望在這個困境中,使客家社區能夠活化及創生新動力。
鍾理和在二戰後從中國帶著愛妻及長子鐵民回到美濃,那個時間點,美濃正淪落在大饑荒、戰後、迷信及人性的虛無,他以當時的景象創作了四篇非常傑出的短篇小說「故鄉四作」,最後一篇作品〈親家與山歌〉,描述左右鄰居在夜晚聚在一起傳唱山歌作為小說的結束,想必隱喻無論時代多麼荒謬和困苦,山歌將一代又一代傳唱下去。
四想情郎上高岡,
山路斜斜水樣長,
路上逢人權借問:
哪條山去即逢郎?
—引自鍾理和〈親家與山歌〉
1995年佳冬的楊氏宗祠,因為鄉公所將依照都市計畫開闢新道路,將楊氏宗祠切割三分之一的面積,因此我結集了佳冬楊氏宗親、前縣長曹啟鴻及六堆文化團體,回到家鄉搶救宗祠,經過五年努力,終於被鑑定為古蹟,保存下來。
2000年因屏東的曾氏宗聖公祠,可能被管理委員會賣給建商,我又回到屏東市,聯合了六堆的大老,前縣長曹啟鴻也非常肯定搶救屏東曾氏宗聖公祠的行動,成了這個運動最大的後盾,宗聖公祠也在大家的努力下於2013年完成整修工作,成為古蹟。
接著我回到家鄉佳冬,與陳賜福老師及楊景謀等伙伴,更在前縣長曹啟鴻的加持與中央客委會的協助下,開始在佳冬的六根村進行社區活化,建構文學步道。2012年與張湘熙及六堆菁英成立了「六堆學文化藝術基金會」,並策畫屏東竹田驛的空間美學改造,也是在中央客委會的協助下,完成了文化空間改造,成為客家族群另一個活動景點。
在公領域方面,中央客委會在內埔與麟洛交界設立了六堆文化園區,占地約五十公頃。建構了策展、文物保存、地景表演展示平臺,成了屏東客家文化最重要的地標與堡壘。
六堆客家族群,在社會結構上及語言文化上,真正的巨大變化大約在1960~1970年間,因國際產業的全球布局分工,臺灣在某些地區設立了加工區。
南部地區的人力,特別是女性勞動工幾乎都聚集到高雄。更多的中產階級也離開家鄉,搬到都市生活,客家聚落庄民加速離散,直到1987年臺灣解嚴後,首先是美濃第一批青年返鄉潮,許多知識青年回到美濃,也帶動非客家人一起進駐美濃,使美濃的社區活動,環境保護、音樂創新及社區大學等激發出豐沛的活力,一直維續到現在。其中林生祥及顏志文為客語歌曲創作及演唱者的代表性藝術家。
如今,佳冬六根庄及竹田驛站已成為客家族人及全臺的旅遊景點,假日更成為辦活動或市集的場域,至2000年以來,我一直呼籲族人回鄉,形成回鄉運動,為家鄉盡一份心力,總算有一些成果,希望延續下去,讓六堆客家被欣賞、被閱讀、被看見。
◆曾貴海,醫師、詩人。屏東佳冬人,現居高雄。曾任衛武營公園促進會長、高雄綠色協會理事長、臺灣南社社長、《文學臺灣》雜誌社社長、臺灣筆會理事長、《笠》詩社社長、鍾理和文教基金會董事長,現任文學臺灣基金會常務理事。曾獲吳濁流新詩獎、賴和醫療服務獎、高雄市文藝獎、第二十屆臺灣文學家牛津獎、2017年「第七屆客家終身貢獻獎」。著有詩集《鯨魚的祭典》、《高雄詩抄》、《臺灣男人的心事》、《原鄉.夜合》、《孤鳥的旅程》等。
(本文同步刊登於文訊雜誌2023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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