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啊──思想起──唉喲喂──,月琴彈唱的恆春調,尾音在半島的落山風裡,情不自禁地迴盪,然後被收藏在恆春文化中心「聲音博物館」。
風可以流動―聚集―,聲波順著風,走得比較遠。順著聲音,走入「聲音博物館」,倘佯在恆春半島聲音策展的聲風景廊道、聲音之樹、故事收音機、聲波指路站、半島旋律音箱,忽然發現展廳被大型瓊麻編織創作貫穿,不對稱、微微傾斜,是恆春半島落山風下的「風剪樹」。
有落山風的地方,就有風剪樹,還有半島風中所有細碎微小的聲音,風聲―海聲―雨聲―溪流聲―歌聲―說話聲―在聲音博物館的空間尺度無限擴大,從風土延伸來的聲音地景,被風帶動著走。
思想起,枋寮過了是北勢寮,
世間咱的做人為著這的腹肚喲──喂──喲!
咱這的年歲較緊驕啊──喂──
毋是咱心肝咧想奸巧啊──喂──
土地長出來的聲音
在半島此起彼落的聽覺線索,聽見聲音博物館策展的聲線脈絡。Sidoli Radio小島裡、蚯蚓文化前期蹲點田野調查、採集聲音,再由設計師方序中、朱志康統籌空間概念,慢慢描摹恆春半島的聲音地景輪廓。
想像中,最南端恆春半島獨有的聲音輪廓是什麼樣貌?聽在方序中的耳裡,是從土地長出來的聲音。

聽見嗎?在風裡的歌聲
從落山風,變成民謠音樂、故事和生活裡的聲音。《思想起》、《四季春》古調習慣牽尾音,因為落山風在呼呼咆哮,得要拖長尾音、綿延,才能被遠方的人聽見。
固定的曲調,和四弦月琴伴奏,套入不同情境即興作詞,久而久之,《思想起》化為半島的風,一傳十、十傳百。
半島的風中,不只有《思想起》的回聲。Sidoli Radio小島裡在田野調查,原來許多來自恆春、滿州的人們,會來楓港做工,辛勤地割瓊麻、燒木柴,原鄉人也跟著平埔族、漢人一起工作,不同族群用不同語言,唱著曲調相通的工作歌,一唱一和。
楓港村民靠海維生,漁民在淺海捕撈虱目魚苗,要賣給岸邊等待收購的盤商。漁民要計算魚苗數量,就蹲坐在岸邊哼唱工作歌數魚苗,用fa-so-la-do-re的五聲音階變化,唱著五尾三尾共啊八尾――三尾共啊十啊一,諸如此類累計到百尾又從頭唱起,是楓港日復一日的工作循環。
下工了,回家路上又是另一曲民謠。
採集半島聲音地景 還原想像
除了民謠曲調,恆春半島上的聲音地景,還有自然風聲、鳥聲、海浪聲,像是恆春天空時常盤旋的大冠鷲,恆春三寶瓊麻、洋蔥、港口茶,以及從風土衍生來的生活,小島裡知道半島存在這些聲音,卻不那麼容易採集到。

就因為屏東非常大,外地人對這塊土地的印象,被限縮在幾個關鍵字。不過,方序中認為,聲音被採集下來,就算還沒踏上這塊土地,也可以先有想像;等到實際走入半島,聲音地景一點一滴還原成畫面,會有更緊密的親切感。
所以策展異想天開,想蒐集採收芒果剪枝的喀嚓聲,農民集貨包裝聊天的聲音,側錄龍水社區總鋪師掌勺、大火爆炒的鍋鏟鏗鏘聲。原本設想還可以有切菜頭的聲音,那是恆春在地俗稱的「牛杙仔」小蘿蔔,因為迎落山風,個頭瘦瘦小小,肉質卻細緻爽口、甘甜濃郁,當地人家會醃成蘿蔔乾,是最自然的鄉土呈現,可惜採集沒跟上時令。
但聽著總鋪師說菜,放大烹飪的聲音,腦袋接收後產生味道想像,也會激發唾液分泌。儘管飲食風土想像比較抽象,方序中和小島裡溝通,嘗試用聲音換位思考,仍可以勾起內在生活記憶的共鳴,更真實貼近土地。
用聽的,不曉得原來龍水社區的總鋪師快要消失,所以方序中深知聲音採集的珍貴,「採集不變的真諦,就是但凡採集過,這個時空不可能再重複第二次。」
快消失的聲音 想留下什麼?
不懂得記錄、不覺得值得被收藏,有些聲音,在恆春半島的確快消失,或者說,半島的人們害怕這些聲音消失。小島裡看見,恆春人似乎自覺年輕一輩缺少某些生活歷練,漸漸唱不出半島民謠的情感,內心深處可能更抗拒曲調的悲情,傳唱的人也就少了。
每年秋季大量過境恆春半島的灰面鵟鷹(又名灰面鷲)也在減少,因為氣候變遷的緣故,聲音只是減少,半島的聲音還沒消失,於是有一群人,非常努力地保存。小島裡更感性地,想為土地上的人留下自我價值認同。

半島收藏的聲音 未完待續
「沒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斷定美好止於現在。」方序中說,但花了時間紀錄、採集整個過程,應該可以保留某些悸動,交給以後細細感受。
那,恆春半島最重要的收藏是什麼?小島裡覺得是與人有關的口述故事,會因為長輩消逝而不見。
然而方序中看到的是,當只剩下遺憾的時候,才是為時已晚。現在的恆春半島還在慢慢成長,許多事情還在改變,會有許多人,以不同方式親近半島這塊土地,有更多的互動對話,也會變成新的聲音來源,他期待著,聲音資料庫繼續茁壯。
不同於眼睛可見的視覺美,聲音的美,從耳朵進來,在身體裡發生,因為夠抽象,所以更親密,更容易產生想像力,進入生活記憶裡。在方序中的耳朵裡,聽覺無形的力量,美得非常動人,值得慢慢觀察生活、慢慢發現、慢慢記錄。

「聲音永遠不會給你正確答案,卻有很多互動的空間。」方序中與團隊共同策展聲音博物館,恆春半島這可愛的地方,想像有更多聲音願意靠近、置身其中,然後離開前,也留下屬於現在的聲音。
出處:2024屏東本事 秋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