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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屏東記憶」

作家相片: 屏風小編屏風小編

1959年農曆新年前後,在母親慧心巧手從事打髮網、承包美軍洗衣業務的家庭副業下,全家都買了新衣新鞋,過了一個快樂的新年。前排右一小女孩為封德屏。(封德屏提供)

文:封德屏


不是熟識的朋友知道我在屏東出生時,不免有些驚訝。多數人知道我來自臺中,並已落腳臺北就業成家多年,似乎難以聯想我與遙遠的屏東有關聯。


為了證實我與屏東的淵源,我努力分享我的「屏東經驗」,當然也是我難忘的童年往事。感謝愛拍照的媽媽,為我們留下一些照片,當我打開記憶寶盒時,總能活靈活現,不由你不信,因為有圖為證。


1949年,國共內戰尾聲,父親任務在身。22歲的母親帶著3歲的大姊、1歲的二姊,以及父親同袍的妻、子,一行5人,輾轉戰火,終於在屏東的空軍基地團聚。


1951年哥哥出生,因紀念在臺出生取名「德台」;幾年後到我出生時,理所當然就叫「德屏」,兩年後中秋節出生的妹妹,不能再用地名,就叫「德秋」。一家七口住在屏東北機場的空軍眷村。長排的舊建築,每排十戶,每戶不超過15坪,約略有十幾排。父親是士官長,當時月俸三百元,除了全家的生活費外,五個孩子的學費、補習費,困境常逼何止捉襟見肘。父親是嚴謹守法,具有專業的軍人,但對於解決經濟上的難題,就束手無策了。難得的是母親,盡棄未嫁前獨生女的驕寵,變得堅強又靈巧。她想盡辦法,增加家裡收入,支應每個月龐雜的開銷,讓我們過得一點都不寒磣。


我們家在眷村左側第一排,屋前有一大片空地,爸媽搭建了一個養雞養鴨場,左側還搭起了鐵棚子養羊,後方空地有幾棵木瓜樹。雞、鴨、羊,養大了賣錢,平常雞鴨下的蛋,就是我們的營養品。小時候,每天聽到雞生蛋的啼叫聲,我和哥哥爭先恐後的飛奔去撿。暑假的早晨,我們姊弟幾個拿著爸爸手做的鐵桶,在野花野草蔓生的溝渠裡撿拾蝸牛。爸爸將蝸牛煮熟剪成塊狀餵鴨子,鴨子長得又肥又大。如果買菜的錢不夠了,媽媽就紅燒一鍋鴨,或殺隻雞來個一雞二吃。院子裡的木瓜,生的拿來涼拌或做四川泡菜、青木瓜排骨湯。有人感冒咳嗽,拿熟的木瓜燉冰糖,食療功效很不錯呢。記憶中的童年,餐桌上總是吃食不斷,豐盛可口。


草叢裡母羊生產了,往往被鄰居的哥哥姊姊發現,急忙來通報,4、5歲的我跟著大人跑,看到羊媽媽側躺著保護她的新生兒,我很想摸摸小羊,但又有點害怕不敢靠近。我們小孩總是在幫忙家事之後,不忘尋找我們的「美食」。在雞舍、鴨棚、羊圈旁的野地,除了雜草,還有一種我們稱做「波波草」的果子,被一層網狀薄膜包裹著,當薄膜變成稍乾的黃棕色時,裡面的漿果就成熟了。我忘不了一口一顆,把波波草送進嘴裡,那甜甜酸酸的滋味。


爸爸在1943年抗日作戰期間,曾加入中美混合聯隊的「飛虎小組」,略通英語。母親慫恿他問駐防的美軍,是否需要洗燙衣物,於是在爸爸溝通下,我們除了「畜牧」業,又做起類似今天洗衣店的工作。媽媽運籌帷幄,找左鄰右舍一起幫忙,負責洗的、燙的、摺衣的、編號的、點數的,一清二楚。白天爸爸們要上班,媽媽們要帶孩子,做家事,晚上等小孩睡了,大人們再一起工作。


眷舍雖小,我們屋前卻有一大片空地,爸爸在騎樓下裝了幾個燈泡,再接水管及水龍頭。那時沒有洗衣粉、肥皂絲,全靠一雙手及鹼性很重的肥皂,媽媽原本光滑細嫩的雙手在洗衣板上來回搓洗,變得又腫又粗。未滿6歲的我,晚上常藉故遲睡,跟著兩個姊姊幫忙打雜,那時總覺得那麼多人一起忙進忙出,很好玩。


許多夏天的晚上,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梔子花香,洗衣聲、水聲,伴著大家說話的聲音。男人們談國事、工作,女人們談孩子、故鄉往事,沁涼的夜風中,忘記了身體的疲累。一個夏天過去,秋冬很快也跟著結束,洗衣的副業讓我們家和左鄰右舍家計改善,爸爸還結交了好幾個美軍朋友,經常幫他們買一些生活用品,也送他們一些熱帶水果,他們都覺得很貼心,讚不絕口。他們也只是大男孩,服完兵役要回國,臨行前很多還依依不捨與我們這些小孩告別,也許因為我和哥哥、妹妹、鄰家小孩,總在他們站衛兵時,隔著鐵絲網和他們微笑或比手畫腳地「聊天」,稍解一點他們身處異鄉的寂寞。


美軍撤防後,婦聯會向眷村婦女推廣副業—打髮網。那時,髮網是時髦女性外出、宴會時,用來裝扮頭髮的飾品。主要的材料是一種像極了女人頭髮的黑色尼龍線,除了要用梭子來回編織成網狀,講究一點的還要串上彩色的亮片或小珠子,過程繁複。媽媽手巧,打得快又好,白天除了料理三餐,照顧孩子,飼養一大群雞、鴨、羊外,晚上還要督促姊姊哥哥做功課。一直到夜深人靜,我們都睡了,她才徹夜不停地趕工。一個月下來,就有六百多元的收入,足足是爸爸兩個月的薪水。3歲的妹妹、我跟爸媽一起睡,童年的記憶裡,總有半夜醒來看見媽媽趕工打髮網,和她偶而打盹的畫面。


讀了兩年眷村裡婦聯會辦的幼稚園,滿6歲的我上學了,屏東空小一年級新生。每天早上和二姊、哥哥一起,在村子口坐軍用大卡車上學,個子矮小的我,只能兩手緊握卡車邊緣的木條,眺望車外風景。我至今記得一年級導師名字叫杜桂珍,還有幾個同學的名字。有一天中午留校(一年級通常都是半天),杜老師讓我從教室旁的側門出去,幫她買涼麵。前年回屏東,再走一次當年教室位置,確定老師叫我去買的涼麵,就是今天仍在開店,名聞遐邇的「任家涼麵」。我記得班上我最要好的一位女同學叫徐秋玲,我一年級暑假過後,因爸爸部隊要移防臺中清泉崗空軍基地,舉家要搬到臺中清水鎮,我依依不捨地告訴她要轉學搬家的事,那時刻,似乎也是在向屏東匆匆告別我的童年!


1991年元月,《文訊》開始執行「臺灣各縣市藝文環境調查」計畫,以每一個月一個縣市的進度,總計用一年四個月的時間完成了16個縣市的專題企畫。這個計畫對《文訊》「不以臺北的觀點看待臺灣」的編輯視野有很大幫助。當時對外表達我們的構思,決定從離臺北最遠的屏東出發,可能不免摻入一絲我個人不自覺的情感連結,畢竟「原鄉」讓人魂牽夢繫。


相隔32年,2023《文訊》啟動「文學四地,臺灣島行—屏東.嘉義.新竹.臺東」的企畫。屏東原有的純樸動人依然存在,她更以曖曖內含光,吸引住眾人的眼睛。因此這次計畫,屏東仍然掌旗打頭陣。


從臺灣最南端的屏東出發,走到今日,感謝屏東,給了我人生最初階段的滋養與培育,也給了我堅持的力量,不忘初心,一路勇敢前行。


◆封德屏,現任文訊雜誌社社長兼總編輯、財團法人臺灣文學發展基金會董事長、紀州庵文學森林館長。長期主編《文訊》雜誌。曾獲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最佳編輯獎、金鼎獎特別貢獻獎、臺北文化獎等。著有《美麗的負荷》、《荊棘裡的亮光》、《我們種字,你收書》。


(本文同步刊登於文訊雜誌2023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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